第12章 阿黑小史(3 / 3)

被打的五明,生成的骨頭,在阿黑麵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讓他胡鬧,非打他兩下不行;要他鬧,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嚇怕,因此就老實了,他是因為被打,就儼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數時節還願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歡喜。他不能怎樣把阿黑虐待,除了阿黑在某一種情形下閉了眼睛發喘時。至於阿黑,則多數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再來盡這小子處治的。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把這小子的心攪熱,都得打他罵他。

在嘴上得到的利害已經得到以後,他用手,把手從虛處攻擊。一麵口上是議和的話,一麵並不把已得的權利放失,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他是餓了。年青人,某一種嗜好,是常常比成年人吃大煙嗜好積習還深的。

姑媽來了一月,這一月來天氣又已從深秋轉到冬,一切的不方便倒怪誰也不能!天冷了是才作興接親的,姑媽的來又原是幫忙,五明在天時人事下是應當歡喜還是應當抱怨?真無話可說!

類乎磕頭的事五明是作過了,作了無效,他隻得采用生氣一個方法。生氣到流淚,則非使他生氣的人來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種,阿黑今天所采用來對付五明眼淚的也隻是那次一種。見到五明眼睛紅了,她隻放了一個關隘,許可一隻手,到某一處。

過一陣。五明不夠。覺得這樣是不行。

阿黑又寬鬆了一點。

過了一陣,仍不夠。

“我的天,你這怎麼辦?”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頭。”

“你要鬧我就要走了,讓你一個在這裏。”

像是看透了阿黑,話是不須乎作答,雖說要走,然而還要鬧。他到了這裏來就存心不是給阿黑安靜的。再斷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靜的辦法隻是盡他頂不安靜一陣。知道這辦法又不作,隻能怪阿黑的年紀稍長了。懂得節製的情人,也就是極懂得愛情的情人。然而決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說來,阿黑可說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並無多話可說,雖然懊惱,很少發揮。他到後無話可說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歡。

幸好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這當兒,油坊來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會一直到這地方來,在油坊的長輩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是顯然的事。

來人說:“有事,要回去。”

平常極其聽話的五明,這時可不然了,他向來人說:“告家中,不回來,等一會兒。”

沒有別的,隻好把來人出氣,趕走了這來人以後的五明,坐到阿黑身邊隻獨自發笑,像灶王菩薩兒子“造孽”,怪可憐。

阿黑望到這個人好笑,她說:“照一照鏡,看你那可憐樣兒!”

“你看到我可憐就罷了,我何必自己還要來看到我可憐樣子呢?”

她當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憐來了,她到後取陪嫁的新枕頭給五明看。

今天的天氣並不很冷。

全說不明白,雨就落了這樣久。鄉村裏打過鑼了,放過炮了,還是落。落到滿田滿壩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著像溪,高崖處全掛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為雨。各處漲了水,各處場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成天捶草編打草鞋過日子。在家中,看到顛子五明的出出進進,像捉雞的貓,雖戴了草笠,全身濕得如落水雞公,一時唱,一時哭,一時又對天大笑,心中難過之至。

老人說:“顛子,你坐到歇歇吧,莫這樣了!”

“你以為我不會唱嗎?”說了就放聲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那個?”唱了又問他爹。“爹,你說我為那一個?說呀!我為那一個?喔,草鞋穿爛了,換一雙吧。”於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從牆上取下一雙新草鞋來,試了又試,也不問腳是如何肮髒,套上一雙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這人後影就歎氣,且搖頭。頭是在搖擺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為顛子想。為自己想,全想不出辦法。事情又難於處置,與落雨一樣,盡此下去誰知道將成什麼樣子呢?這老人,為了顛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顛子還在顛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不好也罷,不好就死掉,那老人雖更寂寞更覺孤苦伶仃,但在顛子一方麵,大致是不會有什麼難過了。然而什麼時候是顛子死的時候?說不定,自己還先死,此後顛子就無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討東西吃,還為人指手說這是報應。老人並不是作壞事的人,這眼前報應,就已給老人難堪了,那裏受得下那更刻酷的命運呢?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歎歎氣,搖搖頭,用勁打一下腳邊的草把,眼淚掛在臉上了。像是雨落到自己頭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實胸中已儲滿眼淚了,他這時要製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顛子五明這時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裏麵去,坐到那冷濕的廢灶上發癡。誰也不知道這顛子一顆心是為什麼跳,誰也不知顛子從這荒涼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麼,又已經得到了什麼。

這地方,如此的頹敗,如此的冷落,並非當年見到這一切熱鬧興旺的人,到此來決不會相信這裏曾經是有人住過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隻合讓蛇住,讓蝙蝠住,讓野狗野貓街小孩子死屍來聚食,讓鬼在此開會。地方壞到連討飯的也不敢來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黴濕,且生了白毛,像《聊齋》中說的有鬼的荒廟了。陰氣逼人的情形,除了顛子恐怕誰也當不住,可是顛子全不在乎。

顛子五明坐到灶頭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陰暗中矗然獨立如閻王殿殺人架的油榨,望那些當年裝油的破壇,望了又望仿佛感了極大興味。他心中湧著的是先前的繁華光榮,為了這個回憶,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聲的喊:“朋友,夥計,用勁!”這是對打油人說的。

他又大聲的喊,向另一處,如像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圓圈的牛說話。他稱呼那牛為懂事規矩的畜生,又說不準多吃幹麥稈草,因為多吃了發喘。他因記起了那規矩的畜生有時的不規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來,如趕牛那麼繞著屋子中心打轉,且咄咄的命令牛,且揚手說打。

他又自言自語,同那燒火人敘舊,問那燒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邊魚罶。

“哥,魚多呀!我看到他板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鯽魚。我看得分明,敢打賭。我們河裏今年不準毒魚,這真是好事,願意那鄉約菩薩保佑他,他命令保全了我的運氣。我看你還是去捉他來吧。我們晚上喝酒,我出錢。你去吧,我可以幫你看火。我對於你這差事是辦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幹什麼,我說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會罵你。得了魚,你就順它破了,挖去那腸肚,這幾天鯽魚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話,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氣了!”

說著話的顛子五明,為證明他可以代替燒火人作事,就走到灶邊去,撿拾著地上的磚頭碎瓦,盡量丟到灶眼內去。雖然灶內是濕的冷的,但東西一丟進去,在顛子看來,就覺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驟然又生著煜煜火焰了,似乎同時因為加火,熱度也增了,故又忙於退後一點,站遠一點。

他高高興興在那裏看火。口頭吹著哨子。在往時,在灶邊哨吹子,則火可以得風,必發哮。這時在顛子眼中,的確火是在發哮發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氣,他樂得隻跳。

他不止見到火哮,還見到油槌的擺動,見到黃牛在屋中打圈,見到高如城牆的油渣餅,見到許多人全穿小牛皮製造的衣褲,在屋中各處走動!

他喊出許多人的名字,在這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還俏皮的作著小孩子的眉眼,對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禮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顛子五明卻全不受影響。

……

可憐憫的人,玩了大半天,一雙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幹新的泥蹤,到自己發覺草鞋已不是新的時候,又想起所作的事實來了。

他放聲的哭,外麵是雨聲和著。他哭著走到油榨邊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隻是一窩黃色像馬尿的積水。

為什麼一切事變得如此風快,為什麼凡是一個人就都得有兩種不相同的命運,為什麼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顛子人雖糊塗,這疑問還是放到心上。

他記起油坊,是已經好久好久不是當年的油坊的情形來了,他記起油坊為什麼就衰落的原因,他記起同油坊一時衰敗的還有誰。

他大聲的哭,坐到一個破壇子上麵,用手去試探壇中。本來貯油的壇子,也是貯了半滿的一壇髒水,所以哭得更傷心了。

這雨去年五月落時,顛子五明同阿黑正在五家坡石洞內避雨。為避雨而來,還是為避別的,到後倒為雨留著,那不容易從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那時,雨也有這麼大,隻是係初落,還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見到青天,山下的遠處也還看得出太陽影子。雨落著,是行雨,不能夠久留,如同他兩人不能夠久留到這石洞裏一樣。

被五明纏夠了的阿黑姑娘,兩條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樣子。五明怪脾氣,卻從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脅下的毛。那生長在不向陽地方的,轉彎地方的,是細細的黃色小草一樣的東西,這東西比生長在另一地方的小草一樣長短一樣柔軟,所以望到這個就使五明心癢,像被搔,很不好受。

五明不怕唐突,對這東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還是癡癡的回想撒野的趣味,就被阿黑打了一掌。

“你為什麼要打我?”

“因為你癡,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賭咒你不是這樣。”

“我敢賭!跑到天王麵前也行,人家是正……”

“是什麼,你說。”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麵前撒小謊的人。”

“你氣死我了。你這人真……”五明仿佛要哭了,因為被冤,又說不過阿黑,流眼淚是這小子的本領之一種。

“這也流貓兒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誰哭呢,你冤了人,還不準人分辯,還笑人。”

“隻有那心虛的人才愛洗刷,一個人心裏正經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還會說話不。”

五明說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還是權在阿黑。但這時阿黑為了安慰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鬆了點防範,且把舌子讓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幾乎凡是突出的可著口的他都得輕輕咬一下。表示這小子可以坐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你說你真是狗,又貪,又饞,又可憐,又討厭。”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輪著,做呆子像。又撂撂舌頭,咽咽口水,接著說,“姐,你上次罵我是狗,到後就真做了狗了,這次可——”

“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點不客氣,這是阿黑的特權。

打是當真被打了,但是涎臉的五明,還是涎臉不改其度。一個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摑臉,這痛苦是另外一種趣味,不能引為被教書先生的打為同類的。這時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隻充板子的手掌當餅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這小子,在阿黑一隻手板上,覺得真是有些感覺到同枇杷一樣的,故誠誠實實的說道:

“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講怪話我又要打。”

“為什麼就這樣凶?別人是誠心說的話?”

“我聽你說過一百次了。”

“我說一百次都不覺得多,你聽就聽厭了嗎!”

“你的話像吃茶莓,第二次吃來就無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輩子也有味,我要吃你的水。”

“鬼,口放幹淨點。”

“這難道髒了你什麼?我說吃,誰教你生來比糖還甜呢?”

阿黑知道駁嘴的事是不有結果的,縱把五明說倒,這小子還會哭,作女人來屈服人,所以就不同他爭論了。她笑著,望到五明笑,覺得五明一對眼睛真是也可以算為吃東西的器具。五明是餓了,是從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欲望,要在這洞裏擺桌子請客了,她裝成不理會到的樣子,紮自己的花環玩。

五明見到阿黑無話說,自己也就不再嘮叨了,他望阿黑。望阿黑,不隻望阿黑的臉,其餘如像肩,腰,胸脯,肚臍,腿都望到。五明的為人,真不是規矩,他想到的是阿黑全身脫光,一絲不掛,在他的身邊,他好來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青人,在隨時都用著大人身分的阿黑行動上,他怕是侮了阿黑,兩人絕交,所以心雖橫蠻行為卻馴善得很,在阿黑許可以前,他總不會大膽說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菜麵前,明知是可口,他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邊。對著菜發癡是小孩通常的現象,於是五明沉默了。

兩人不作聲,就聽雨。雨在這時已過了。響的聲音隻是岩上的點滴。這已成殘雨,若五明是讀書人,就會把雨的話當雅謔。

過一陣,把花環作好,當成大手鐲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問道:

“鬼!裴家三巧長得好!”

答錯了話的五明,卻答應說“好”。

阿黑說:“是的囉,這女人腿子長,屁股大,腰小,許多人都歡喜。”

“我可不歡喜。”雖這樣答應,還是無機心,因為前一會見的事這小子已忘記了。

“你不歡喜你為什麼說到她好!”

“難道說好就是歡喜她嗎?”

“可是這時你一定又在想她。”這話是阿黑故意難五明的。

“又在,為什麼說又?方才冤人,這時又來,你才是‘又’!”

阿黑何嚐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則在耳邊可以又聽出五明若幹好話了。聽好話受用,是女人一百中有九十九個願意的,隻要這話男子方麵出於誠心。從一些阿諛中,她可以看出俘虜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靈魂,阿黑雖然是鄉下人,這事恐怕鄉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問他說是在想誰,明知是答話不離兩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這一月以來,她的需要五明,實在比五明要她還多了。她不是飽過的人,縱有好幾次,是真飽過了,但消化力強,過一陣,又要男子的力了。愛情能夠增加性欲的消化,所以雖然欲望表現來得慢一點,可是在需要方麵,還可以說來得饞了。在另一方麵是她為了顧到五明身體,所以不敢十分放縱。

她見到五明急了,就說那算她錯,賠個禮。

說賠禮,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敗勝利兩方麵,全都能得到這類賞號的,吃虧倒是兩人有說有笑時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無法。壞脾氣實在是阿黑養成的。

阿黑這時是坐在幹稻草作就的墊子上,草是五明喊長工背來,拿到這裏來已經是半個月,半月中阿黑把草當床已經有五次六次了。這柔軟床上,還撒得有各樣的野花,裝飾得比許多洞房還適用,五明這小子若是詩人,不知要寫幾輩子詩。他把頭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著他卻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的事算在一起,幸福這東西又還是可以用秤稱量得出,試稱量一下,那未必有這時節的五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閉了一隻右眼。頑皮的孩子,更頑皮的地方是手頂不講規矩。五明的手不單是時時有侵犯他人的希望,就是侵犯到他自己身上某部分時,用意也是不好的。他不知從誰處又學來用手作種種表情的本事——兩隻手——兩隻幹幹淨淨的手,偏偏會作好些肮髒東西的比擬。就是每次都得被阿黑帶嗔的說是不要臉,仿佛這叱責也不生多效力,且似乎阿黑在別的一笑的情形下還鼓勵了這孩子,因此“越來越壞”了。

“鬼,你還不夠嗎?”這話是對五明一隻手說的,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部,徘徊留連不動身。

“這怎能說夠?永久是,一輩子是夢裏睡裏還不夠。”說了這隻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纏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別人都說你們女人是妖精,纏人人就生病!”

“鬼,那麼你怎不生病?”

“你才說我纏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嗎!”

阿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極力掐五明的耳尖,五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這一列白牙齒,像一排小小的玉色寶貝,把舌子伸出,做鬼樣子起來了。

“菩薩呀,救我的命。”

阿黑裝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瘋了。”

“那我們鄉裏人成天可以逗瘋子開心!”

“不管瘋不瘋,我要……”

“你忘記吃傷食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這時也肚子痛!”說了他便呻吟,裝得儼然。其實這治療的方法在阿黑方麵看來,也認為必需,隻是五明這小子。太不懂事了,隻顧到自己,要時嚷著要,夠了就放下筷子,未免可惡,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囉!”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你死了與我有什麼益處?”

“你歡喜呀,你才說我瘋了鄉裏人就可以成天逗瘋子開心!”

“你這鬼,會當真有一天變瘋了嗎?”

“你看吧,別個把你從我手中搶去時,我非瘋不可。”

“嗨,鬼,說假話。”

“賭咒!若是假,當天……”

“別呆吧……我隻說你現在決不會瘋。”

五明想到自己說的話,算是說錯了。因為既然說阿黑被人搶去才瘋,那這時人既在身邊,可見瘋也瘋不成了。既不瘋,就急了阿黑,先說的話顯然是孩子氣的呆話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氣要作什麼,總得苦苦哀求才行。本來一個男子對付女子,下蠻得來的功效是比請求為方便,然其氣力渺小的五明,打也打不贏阿黑,除了哀懇是無法。在懇求中有時知道用手幫忙,則阿黑較為容易投降。這個,有時五明記得,有時又忘記,所以五明總覺得摸阿黑脾氣比摸阿黑身上別的有形有跡的東西為難。

記不到用手,也並不是完全記不到,隻是有個時候阿黑顏容來得嚴重些,五明的手就不大敢撒野了。何況本來已撒下一小時的野,力量消磨到這類乎“點心”“小吃”的行為上麵早去了一半,說是非要不可也未必,說是饑到發慌也未必吧。

五明見阿黑不高興,心就想,想到纏人的話,唱了一隻歌。他輕輕唱給阿黑聽,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雲雲起花,

包穀林裏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穀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認是豆莢了,但不承認包穀是纏得壞的東西。可是被纏的包穀,結果總是半死,阿黑也覺得,所以不能常常盡五明的興,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雖知唱歌卻不原諒阿黑的好意,年紀小一點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對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見阿黑不來纏他,卻反而把阿黑纏緊了。

阿黑說:“看啊,包穀也纏豆莢!”

“橫順是要纏,包穀為什麼不能纏豆莢?”

強詞奪理的五明,口是隻適宜作別的事情,在說話那方麵缺少那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卻不失其為勇士,所以阿黑笑雖是笑,也不管,隨即在阿黑臉上作呆事,用口各處吮遍了。阿黑於是把編就的花圈戴到五明頭上去。

若果照五明說法,阿黑是一坨糖,則阿黑也應當融了。

阿黑是終於要融的,不久一會兒就融化了。不是為天上的日頭,不是為別的,是為了五明的呆,阿黑躺到草上了。

……

為什麼在兩次雨裏給人兩種心情,這是天曉得的事。五明顛子真顛了。顛了的五明,這時坐在壇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與阿黑融成一塊一片的情形,覺得這時是又應當到後坡洞上去了。(在那裏,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顧雨是如何大,身子縮成一團,藏到鬥笠下,出了油坊到後坡洞上去。

被拷打到不成樣子,據說一訊問完畢是用幾個人曳拖著回到監牢裏去的朋友××,在另一方麵雖然是這樣忍心仍然沒有得到多少用處的口供,因為他仿佛到了使辦案人無可奈何的時候,同時最高幹部×××有與××緩和妥協的表示消息已經證實,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許得到××一個醫院去看他的機會了。

因為先前聽人說到是怎樣怎樣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虧,我沒有到那醫院見到朋友以前想到的朋友氣色,是完全把另一時所看過的死囚作模擬標本的。心性為一種無裨實際的悲憤所支配,下午五點鍾左右,我到了那軍醫院門前,把副軍長給我的那特別條子送給掛號處。那個中年漢子,正同裏麵一個肥書記說一種笑話。兩人臉均繃得很圓。掉過頭來望了我一會,仿佛不甚相信我有這權利,用他那種做官的神氣把眼光從我身上又移到副軍長的條子上去。

“同誌,你是要看×××麼?”他這樣說了,然而完全不像是同我說話。

“……”我不答,因為他無論如何總不能疑字條是假。

“可不可以寫一個姓名在簿上?”話雖是這樣說,口氣卻正像命令,“寫一個名字上來。”

我仍然不做聲,就拿起麵前那枝筆來,如命照寫。

我簽了名,以為這麼當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處去了,誰知道這漢子這樣細心,對我的簽名還看了一會。他的臉上還是為原有的笑話而笑著,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並且不久他又去應付另外一件事,因為又有人拿手條來找人了。

對於另一個同誌,他仍然是要那人簽名,雖然那特許條子已寫得極其清楚。大約那另一同誌也想到了這是手續,不能不照辦了,就如我一樣的把姓名寫到我那一行後麵,寫完了就把筆一放。

到後我們同樣的在等候,站在那櫃台前麵,這辦事人他把臉向裏麵去,聽一個擱下了筆說著笑話的圓臉司書未說完的笑話去了。

我待要說話之前那同誌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說,

“同誌,你怎麼?”

這漢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頭,說,

“這同誌還先來。”

“你幹些什麼?”

“你說我幹些什麼事?你那軍服到這個地方是不能嚇人的。”

“同誌,這是什麼話。你這樣是在盡你的職務麼?”

“……”這漢子,用眼睛估量了這戎裝的年輕人一下,惡意的笑著,作著“好腳色好腳色”那種譏誚神色的誇讚,卻向我打招呼來了。

“同誌,這是手續,你當明白。”

“明白。”我說。

他以為我是一個商人,或者是從商入團體裏出身的同誌,太容易用官樣文章對付了,故意作出服軟卻不服硬的神氣,表示不理那後來的一位同誌,願意為我先把事情辦好。他一麵把字條送到那書記處去,那書記又把字條看了一會,接著移動著桌上那打字機一類的東西,剝剝剝剝響著,便打出一個紙片來了。感謝天,我居然從這同誌手中得到了這紙片,可以到樓上病室去。

但走到樓梯邊,卻又被人攔住了。一個看護說不行,這理由我還沒有聽清楚,就被她那氣勢迫到樓下了。我望到這年紀約有了三十歲的看護,一個雀斑的瓜子臉,使我疑心她不是方才到樓上麵被一個武裝同誌魯莽的親了嘴,決沒有這種不高興神氣。既不能上去,於是我退到掛號處長凳上坐下了。

借了回廊送來的反光,於是我看到醫院牆壁間半年前被槍子打穿的地方了,雖然填補了新的粉泥,破裂小孔皆不能見到,但我還是可以從想象中得到什麼地方是如何情形的。據說××軍的西退,是以這大樓作負隅,四樓上有五架機關槍對準了××大路作掃射,而第七師目標,也就向這一座樓房取著包圍形勢作戰。不消說我坐的地方,或者就扒了一些死屍,而最先進到這裏門外的七師同誌,也就有被手彈炸死到門前的若幹人。

這些是過去的事了。一切血,一切恐怖,全過去了。因為我坐在那地方,看到從身前來往走過的年輕護士,都生長的好像很美,比另一時在漢口所見到的做政治工作的女同誌多了不少嬌麗。並且我能有心情注意到這些女人優美的身材,是近日的事。半年前,卻完全是個瘋子,好像美與醜在我心中是沒有這種區別的餘裕。看到這些女人,覺到這些是青春,且玩味著自己近來幻滅的心情,的確在一些事物已找到所謂革命成功的證據了。

我就望到那些雖然填補仍然免不了新的痕跡的地方微笑,忘了我是來看朋友的人,也忘了其他糾紛。

忽然掛號處一方起了大的爭執聲音,我才記起同我在一起來找人的那軍校學生模樣的同誌。不消說,一麵是“你忙我偏不忙”的閑散,一麵是“該死的東西”那種切齒神氣吵下來了。這些事在革命成功以前自然是不會見到的。因為那時的團結,有消滅這氣氛生長的理由,如今不同了。任怎麼說如今也不同了,聽到了吵聲,我站起來走到掛號處去看。我坐處去掛號處應當轉彎,還應當過一短短甬道。

真是可憐的事,出於我意料以外的是這兩個人不知因為什麼方便競隔了一個低低木台互相扭著了。不但如此扭著了事,而且像揉打過的模樣,兩三個院中人勸也無法把這冤家拆散,著急的混亂情形也見到了。

那掛號處漢子,老同誌模樣,一手正揪著那武裝同誌的領口,而自己的下頦也正被青年同誌強有力的拳抵著,不能轉動。我一來,不知如何兩人同時卻鬆手了。大約我從較暗處奔出,他們以為我是院長。

我望到這些人無話可說。

可是武裝同誌手上流血了,我見到這一隻浴著血的手。這是仿佛一拳打去時碰著牙齒而傷了的,因為我又看到那掌櫃模樣的掛號處同誌,吐著也是紅色的口沫,沒有流血的,大約也幫到在一旁流著汗。

到認明我不是院長,再動手也像不行了,於是他們互相大聲的吵著,勸的人也大聲的嘟囔著。我自然很清楚這戰爭流血的起源。雖然明明白白見到革命同誌的血,也仍然無話可說,因為動了手,倒以誰打了勝仗為合理。他們吵著,對於理由的各持,到後像看到在身旁的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這一種東西,就更天真的互相罵起野話來了。兩人扭打時恐怕還應吃一點虧的掛號處那漢子,到互罵,也就不讓武裝同誌便宜獨占了。大約若不是一個外國人同一個院長模樣的中國人從樓上跑下來,我還可以聽到許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話。院長一麵是軍部長官,這兩人即刻就有人服侍他們到軍部去。

看完了這一幕流血,我跑到樓上去,在一單間病室見到朋友××了。三個月的分手××已幾乎不再認得我是誰了。

在病床邊,我握了他伸出來微抖著的瘦手。

我們互相望著,各人的頹唐皆給了對方大的驚訝,我雖先已將朋友的憔悴想成臨刑的死囚,也應仍然免不了難過。

“怎麼成了這樣子?”

“你呢,也不像你了。”

說著話朋友××隻苦笑。

朋友還沒有完全知道最近××妥協的事,隻以為被拷打到終沒有頭緒,有同誌為證明自己是沒有對C省暴動事件有所計畫了,故放出來住到這醫院養息。直到聽到我把××派如何如何的陰謀,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協,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獄詳細情形。

朋友眼中含著淚,說,

“以後你以為……?”

“以後……?”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我將到日本去住。”

“你腳不壞麼?”

聽到說腳,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傷處,他要我把所蓋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預備取去毯子。留在門外像是受了人所指使來探聽我們淡話的看護婦進來了,向我搖著手。

我問她,

“××同誌不要緊麼?”

“快好了,一點點,過十天就可以離院了。”

說了這話的看護,像是監視著我們的神氣已不再出房了,我問朋友××在獄中情形,朋友隻望到看護,不作答。我知道我說話也應當小心了,暫時就不說話。

到後我和朋友說及樓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像對此事非常有興味,非常注意的聽,似乎我們三個月沒有見麵,就隻需談談這類近於笑話的他人的事情,作為請求副軍長把特許字條寫給醫院的理由。我明白這道理,就不談其他事情,隻同朋友近於打賭的來猜想軍部裏將如何處置這件事。朋友說,“事情一定是兩人先都送到醫院,把傷治好了再送進……”

這話使那有偵探責任在身的看護也笑了。

從朋友病室回到住處的我,在已顯著天下太平的車馬熙來攘往的大街過身,紋白色轉青的煤氣燈光下,看著年輕的武裝同誌,嶄新的有放光金屬刺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緩步,因為摟著並排行走的華裝白臉女人的腰手也沒有空閑,我心中就仿佛極其空虛,大有“蹙蹙靡所騁”之感。朋友因為努力於黨事為人暗算,怎樣忍受這新時代所有的酷刑我卻不能想到了,我就隻想醫院樓下那近於趣劇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樣解釋也不能把懷戀過去一段好的光景作為目下所見的對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經停止在一個階段上了,我們在這階段上看到的將是這些與近於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雖然還時時被一切人指為激進的思想不穩當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想到自己在某一意義上真要辯解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能就自諱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樣,但夢想誓師北伐時代一般同誌的興奮與誠實,以及人格上的光榮。一麵看書,看到“從血管裏噴出的才是血”。醫院白天所見到的血儼然還在眼前,我覺得魯迅這個人,也不過是呆子之一,若見到事情較多,這呆話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