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無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須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山去撿柴。撿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這個賣錢,也不是燒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餘的油鬆柴,就不知有幾千幾萬。五明的撿柴,一天撿回來的隻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紅果。這小子,出大門,佩了鐮刀,佩了煙管,還佩了一枝短笛,這三樣東西隻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風中吹笛子給人聽!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來了。笛子還是繼續吹,鹿就呆在小子身邊睡下,聽笛子聲音醉人。來的這匹鹿是有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來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這時不打油,用那起著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鄉約家抹紙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籠上山去,名義也是上山撿柴爬草,不拘在什麼地方,遠雖遠,她聽得出五明笛子的聲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獵人這邊來了。照例是來了就罵,罵五明壞鬼,也不容易明白這壞意義究竟是什麼一會事。大約是五明吹了笛,唱著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雖然心歡喜,正因為歡喜,就罵起“五明壞鬼”來了。阿黑身上並不黑,黑的隻是臉,五明唱歌唱到——
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
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罵人。使阿黑罵人,也隻怪得是五明有嘴。野豬有一張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勁就把田中大紅薯從土裏掘出,吃薯充饑。五明嘴不大,卻乖劣不過,唱歌以外不單是時時刻刻須用嘴吮阿黑的臉,還時時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氣頂多,還有許多說不出的鋪排,全似乎要口包辦,都有使阿黑罵他的理由。一麵罵是罵,一麵要作的還是積習不改,無怪乎阿黑一見麵就先罵“五明壞鬼”作為“預支數”了。
五明又怪又壞,心肝肉圓子的把阿黑哄著引到幽僻一點稻草堆下去,且別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這小屋中為阿黑解衣紐絆同褲帶子,又諂媚又溫柔同阿黑作那頂精巧的體操。有時因為要挽留阿黑,就設法把阿黑衣服藏到稻草堆的頂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氣樣子時不退。
阿黑人雖年紀比五明大,知道“傷食”那類名詞,知道秋天來了,天氣冷,“著涼”也是應當小心注意,可是就因為五明是“壞鬼”脾氣壞,心壞,嗜好的養成雖日子不多也是無可救藥。縱有時阿黑一麵說著“不行”“不行”的話,到頭仍然還是投降,已經也是有過極多例了。
天氣是當真一天一天冷下來了,中秋快到,縱成天是大太陽掛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氣侵人,非衣夾襖不可了。在這樣的天氣下,阿黑還一聽到五明笛子就趕過去,這要說是五明罪過也似乎說不出!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這一天都應當用雞用肉用高粱酒為神做生。五明的幹爹,那個頭纏紅帕子作長毛裝扮的老師傅,被本地當事人請來幫山神獻壽謝神祝福,一來就住到親家油坊裏。來到油坊的老師傅,同油坊老板挨著煙管吃煙,坐到那碾子的橫軸上談話,問老板的一切財運,打油匠阿黑的爹也來了。
打油匠是聽到油坊中一個長工說是老師傅已來,所以放下了紙牌跑來看老師傅的。見了麵,話是這樣談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師傅,到秋天來,你財運好!”
“我財運也好,別的運氣也好,媽個東西,上前天,到黃砦上做法事,半夜裏主人說請師傅打牌玩,就架場動手。到後作師傅的又作了寶官莊家,一連幾輪莊,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餉。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還倒貼。錢輸夠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著了?”
“親家,老庚,你那個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當。”油坊老板說,喊老師傅做親家又喊老庚,因為他們又是同年。
師傅說:“當可不上。運氣壞是無辦法。這一年運像都不大好。”
師傅說到運氣不好,就用力吸煙,若果煙氣能像運氣一樣,用口可以吸進放出,那這位老師傅一準贏到不亦樂乎了。
他吸著煙,仰望著油坊窗頂,那窗頂上有一隻蝙蝠倒掛在一條椽皮上。
“親家,這東西會作怪,上了年紀就會成精。”
“什麼東西?”老板因為同樣抬頭卻見到兩條煙塵的帶子。
“我說簷老鼠,你瞧,真像個妖。”
“成了妖就請親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隻能同神講生意,不能同妖論本事!”
“我不信這東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師傅說,記起了一個他也並不曾親眼見到的故事,說:“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層,上麵有鬥篷大的簷老鼠,能做人說話,又能叫風喚雨,是得了天書成形的東西,幸好是它修煉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為證明妖精存在起見,老師傅不惜在兩個朋友麵前說出丟臉的話,他說他有時還得為妖精作揖,因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樣,不把他當成副爺款待可不行的。他又說怎麼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東西,又說怎麼同妖精講和的方法。總之這老東西在親家麵前就是一個喝酒的同誌,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個老師傅!其實,他做著捉鬼降妖的事實已有二三十年,卻沒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領的,同他賭博,把他打斤鬥唱神歌得來的幾個錢全數掏去。他同生人說打鬼的法術如何大,同親家老朋友又說妖是如何凶,可是說的全是鬼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術究竟比賭術精明多少。
這個人,實在可以說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師勢利習氣,唱神歌跳舞磕頭全非常認真,又不貪財,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當真有鬼有妖,花了錢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與他的賭術那樣高明一點,真是難說的事!
談到鬼,談到妖,老師傅記起上幾月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問打油匠女兒近來身體怎樣。
打油匠說:“近來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氣交了秋,還發了點胖。”
關於肥瘦,淵博多聞的老師傅,又舉出若幹例子,來說明鬼打去以後病人發胖的理由,且同時不嫌矛盾,又說是有些人被鬼纏身反而發胖,顏色充實。
那老板聽到這兩種不同的話,就打老師傅的趣,說:“親家,那莫非這時阿黑丫頭還是有鬼纏到身上!”
老師傅似乎承認這話,點著頭笑。老師傅笑著,接過打油匠遞來的煙管,吸著煙,五明同阿黑來了。阿黑站到門邊,不進來,五明就走到老師傅麵前去喊幹爹,又回頭喊四伯。
打油人說:“五明,你有什麼得意處,這樣笑。”
“四伯,人笑不好麼?”
“我記到你小時愛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會哭了,隻淘氣。”作父親的說了這樣話,五明就想走。
“走那兒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麵等我,她不肯進來。”
“阿黑丫頭,來哎!”老板一麵喊一麵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到去。
五明的爹站到門外四望,四望望不到阿黑。一個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隱藏,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後麵去。
“姐,你躲到這裏做什麼?我幹爹同四伯他們在談話,要你進去!”
“我不去。”
“聽我爹喊你。”
的確那老板是在喊著的,因為見到另一個背竹籠的女人下坡去,以為那是走去的阿黑了,他就大聲喊。
五明說:“姐,你去吧。”
“不。”
“你聽,還在喊!”
“我不耐煩去見那包紅帕子老鬼。”
為什麼阿黑不願意見包紅帕子老鬼?不消說,是聽到五明說過那人要為五明做媒的原故了。阿黑怕得是一見那老東西,又說起這事,所以不敢這時進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的,見阿黑堅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親大聲喊,告他阿黑藏在草後。
阿黑不得不出來見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進去,說她爹也在裏麵,她不好意思不進油坊去。同時進油坊,阿黑對五明鼓眼睛,作生氣神氣,這小子這時隻裝不看見。
見到阿黑幾乎不認識的是那老法師。他見到阿黑身後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與五明其所以跳躍活潑的理由了。老東西對五明獨做著會心的微笑。老法師的模樣給阿黑見到,使阿黑臉上發燒。
“爹,我以為你到蕭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輸了我一吊二,我聽到師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團總扯著不許走,再來一牌,卻來一個回籠子青花翻三層台,裏外裏還贏了一吊七百幾。”
“爹你看買不買那王家的腳豬?”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會,腳是有一隻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場要油坊中人去新場買一對花豬好。”
“花豬不行,要黑的,配成一個樣子。”
“那就是。”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葡來,又取出野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嚐嚐。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驗看油槽裏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亻表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幹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的第一句話來了。他先問五明,說:
“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幹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幹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話,若歡喜要幹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有一天會用油槌打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那個敢打我,我也會回他。”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幹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會搗亂。”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對她爹說:“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五明的爹就說:“不回去吃了,在此陪師傅。”
“爹不回去我是不必煮飯的,早上剩得有現飯。”阿黑一麵說,一麵把背籠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與老師傅說,“伯伯,師傅,請坐。我走了。無事回頭到家裏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後幹爹才對打油人說道:“四哥,你阿黑丫頭越發長得好看了。”
“你說那裏話,這丫頭真不懂事。一天隻想玩,隻想上天去。我預備把她嫁到個遠鄉裏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隻好嫁當兵人去。”
五明聽阿黑的爹說的話心中就一跳。老師傅可為五明代問出打油人的意見了,那老師傅說:“哥,你當真舍得嫁黑丫頭到遠鄉去嗎?”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顯然是自己所說的話是一句笑話,阿黑不能遠嫁也分明從話中得到證明了。進一步的問話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沒有,那打油人說還不曾。他又說,媒人是上過門有好幾次了,因為隻這一個女兒,不能太馬虎。一麵問阿黑,阿黑也不願,所以事情還談不到。
五明的爹說:“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馬虎,總之這是命,命好的先不到後會好。命壞的好也會變。”
“哥,你說的是,我是做一半兒主,一半聽丫頭自己;她歡喜我總不反對的。我不想家私,隻要兒郎子弟好,他日我老了,可以搭他們吃一口閑飯,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辦好了,我為你找女婿。——親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給我這做幹爹的一手包辦。——你們就打一個親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兩人顯然是都承認這提議有可以商量繼續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時無話可說了。
聽到這話的五明,本來不願意再聽,但想知道這結果,所以裝不明白神氣坐到灶邊用磚頭砸栗球吃。他一麵剝栗子殼一麵用心聽三人的談話,旋即又聽到幹爹說道:
“親家,我這話是很對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讓這沒有母親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選擇自己意中人,我斷定他不會反對他幹爹的意見。”
“師傅,黑丫頭年紀大,恐怕不甚相稱吧。”
“四哥,你不要客氣,你試問問五明,看他要大的妻還是要小的妻。”
打油人不問五明,老師傅就又幫打油人來問。他說:“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說的話總已經聽到了。我問你,願不願意把阿黑當做床頭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裝不懂。
“小東西,你裝癡,我問你的是要不要妻,要時就趕快為幹爹磕頭,幹爹好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後再見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斷你的腿。”
五明不怕嚇,幹爹大話說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雖然願意阿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說要什麼人幫忙,還得磕頭,那是不行的。一麵是不承認,一麵是逼到要說,於是乎五明隻有走出油坊一個辦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跑到阿黑家中去。這一邊,三個中年漢子,親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緊,隻是還無法事可作的老師傅,手上閑著發雞爪風,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團總家去打“丁字福”的紙牌去了。且說五明,鑽著阿黑的房裏去時是怎樣情景。
阿黑正懷想著古怪樣子的老師傅,她知道這個人在已經翻斤鬥以外總還有許多精神談閑話,閑話的範圍,一推廣,則不免就會到自己身上來,所以心正怔忡著。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是談到了阿黑,且談到一事,談到五明與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話了,因為報告這話來到阿黑處的五明,一見阿黑的麵就癡笑。
“什麼事,鬼?”
“什麼事呀!有人說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個,不放多,我聽到你爹說預備把你嫁到黃羅寨去,或者嫁到麻陽吃稀飯去。”
“我爹是講笑話。”
“我知道。可是我幹爹說要幫你做媒,我可不明白這老東西說的是誰。”
“當真不明白嗎?”
“當真不,他說是什麼姓周的。說是讀書人,可以做議員的,臉兒很白,身個兒很高,穿外國人的衣服,是這種人。”
“我不願嫁人,除了你。”
“他又幫我做媒,說女人……”
“怎樣說?”阿黑有點急了。
“他說道女人生長得像觀音菩薩,臉上黑黑的,眉毛長長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說鬼話。”
“豈有此理!我明白說吧,他當到我爹同你爹說你應當嫁我了,話真隻有這個人說得出口!”
阿黑歡喜得臉上變色了。她忙問兩個長輩怎麼說。
“他們不說。他們笑。”
“你呢?”
“他問我,我不好意思說我願不願,就走來了。”
阿黑歪頭望五明,這表示要五明親嘴了,五明就走過來抱阿黑。他又說:“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夫!”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麼你就應當做。”
“我信你的話。”
“信我的話,這時解你的那根帶子,我要同那個親嘴。”
“放屁,說呆話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告幹爹,說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氣不過,當真就是一個耳光。被打痛的五明,用手擦撫著那頰,一麵低聲下氣認錯,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陽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門邊望天上,天上是淡紫與深黃相間。放眼又望各處,各處村莊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陽中鍍了金色,全仿佛是詩。各個人家炊煙升起以後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幙到坡邊。遠處割過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張紙畫上無數點兒。
在這光景中的五明與阿黑,倚在門前銀杏樹下聽晚蟬,不知此外世界上還有眼淚與別的什麼東西。
婚前
五明一個嫁到邊遠地方的姑媽,是個有了五十歲的老太太,因為聽到五明侄兒討媳婦,帶了不少的禮物,遠遠的趕來了。
這寡婦,年紀有一把,讓同丈夫所生的那一個兒子獨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卻守著一些山坡田過日子。逢年過節時,就來油坊看一次,來時總用背籠送上一背籠吃的東西給五明父子,回頭就背三塊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媽來時五明父子就歡喜極了。因為姑媽是可以作母親的一切事,會補衣裳,會做鞋,會製造幹菜,會說會笑,這一家,原是需要這樣一個女人的!脾氣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為這老姊妹的續弦勸告,因而無話可說隻說是請姑媽為五明的妻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媽來幫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揀定了。
來此吃酒的姑媽,是吃酒以外還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單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她又是阿黑的幹媽。她又是送親人。因此這老太太,先一個多月就來到五明油坊了。她雖是在一個月以前來此,也是成天忙,還仿佛是來了遲一點的。
因為阿黑家無女人作主,這幹媽就又移住到阿黑家來,幫同阿黑預備嫁妝。成天看到這幹女兒,又成天看到五明,這老太太時常歡喜得流淚。見到阿黑的情形,這老太太卻忘了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時的蠢事情想起好笑。她還深怕阿黑無人指教,到時無所措手足,就用著長輩的口吻,指點了阿黑許多事,又背了阿黑告給五明許多事。這好人,她那裏明白近來的小男女,這事情也要人告才會,那真是怪事了。
在另一時阿黑五明在一起,就把姑媽說過的蠢話談來取樂,這一對壞人,還依照姑媽所指示的來試習,結果是姑媽的話全不適用,兩人就更覺到秘密的趣味了。
當到姑媽時,這小子是規矩到使老人可憐的。姑媽總說,五明兒子,你是像大人了,我擔心你有許多地方不是一個大人所有。這話若是另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說來,五明將紅臉。因為這話說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點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這句話是不夠還是多餘。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時就要,餓了非吃不行,吃夠了又分手,這真不算是大人!一個大人他是應當在節製,以及慳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到淚,也不能隨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媽在一對小人中,看阿黑是老成比五明為多的。這個人在幹媽麵前,不說蠢話,不亂批評別人,不懶,不對老輩缺少恭敬,一個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種美德顯示給某種人,而又能把某一種好處顯示給另外一種人,處置得當,各處都得到好評的。譬如她,這老姑媽以為是嫻靜,中了意,五明卻又正因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愛得像觀音菩薩了。
日子快到了,差十天。這幾天中的五明,倒不覺得歡喜。雖說從此以後阿黑是自己家裏的人,要頑皮一點時,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托了,可是誰見到有人把妻帶到山上去胡鬧過的事呢。天氣好,趣味好,縱說適宜於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卻不行,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結了婚,阿黑名分上歸了五明,一切好處卻失去了。在名分與事實上方便的選擇,五明是並不看重這結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月以來,五明已失去了許多方便,感到無聊,真是運氣。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裏,他碰到了阿黑,同時有姑媽在身邊。姑媽見五明來,仿佛以為是五明不應當。她說“五明孩子你怎麼不害羞。”
“姑媽,我是來接你老人家過油坊的,今天家裏殺雞。”
“你爹為什麼不把雞煮好了送到這邊來?”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過去,隻(指阿黑)她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塊吃飯,這是你老婆,橫順過十天半月總仍然要在一起!”
姑媽說的話,意思是五明未必答應,故用話把小子窘倒,試小子膽量如何。其實巴不得,五明意思就正是如此。他這幾日來,心上癢,腳癢,手癢,隻是無機會得獨自同阿黑在一處。今天則天賜其便,正是好機會。他實在願意偷偷悄悄乘便來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幾回情人,然而姑媽提出這問題時他看得出姑媽意思,他說:“那怎麼行。”
姑媽說:“為什麼不行?”
小子無話答,是這樣,則顯然人是頂靦腆的人,甚至於非姑媽在此保鏢,連過阿黑的門也不敢了。
阿黑對這些話不加一點意見,姑媽的忠厚把這個小子仿佛窘到了。五明裝癡,一切儼然,隻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誰知姑媽還有話說,她又問阿黑:“怎麼樣,要不要一個人陪。”阿黑低頭笑。笑在姑媽看來也似乎是不好意思的,其實則阿黑笑五明著急,深怕阿黑不許姑媽去,那真是磕頭也無辦法的一件事。
可不然,姑媽說了。她說不去,因為無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會,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頭作揖。阿黑裝不見到,也不說姑媽去。也不說莫去。阿黑是在做一雙鞋,低頭用口咬鞋幫上的線,抬頭望五明,做笑樣子。
“姑媽,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氣的。”
“什麼人會生我的氣?”
“總有人吧。”說到這裏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嚇住了。其實這句話若由阿黑說來,效用也一樣。
阿黑卻說:“幹媽,你去,省得他們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偏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這裏,他會哭。”阿黑說這話,頭也不抬,不抬頭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氣生來是這樣,勸他吃東西則搖頭,說不餓,其實,他……”
五明不願意聽下去了,大聲嘶嚷,說非去不行,且拖了姑媽手就走。
姑媽自然起身了,但還要洗手,換圍裙。“五明你忙什麼,有什麼事情在你心上,不願在此多呆一會?”
“等你吃!還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媽這幾天把錢已經輸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賬房去拿。”
“五明,你近來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的今天,我還疑心你是要姑媽做媒,所以這樣殷勤討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媽。”阿黑說了仍不抬頭。五明裝不聽見。
姑媽說:“要我做什麼?姑媽是老了,隻能夠抱小孩子,別的事可不中用。”姑媽人是好人,話也是好話,隻是聽的人也要會聽。
阿黑這時輪到裝成不聽見的時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聲,五明則笑。
過了不久剩阿黑一個人在家中,還是在衲鞋想一點蠢事。想到好笑時又笑,一個人,忽然像一匹狗跳進房中來,嚇了她一跳。
這個人是誰,不必說明也知道的。正是如阿黑所謂“勸他吃搖頭,無人時又悄悄來偷吃”的。她的一驚不是別的,倒是這賊來得太快。
頭仍然不抬,隻顧到鞋,開言道:
“鬼,為什麼就跑來了?”
“為什麼?你不明白麼?”
“鬼肚子裏的事我那裏明白許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辦法,是扳阿黑的頭,對準了自己,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口對口。他做了點呆事,用牙齒咬阿黑的唇,被咬過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隻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經一望到,縮了轉去,摩到自己的耳朵。這小子的神氣是名家畫不出的。他的行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這東西寫得出。說到這個人好壞,或者美醜,文字這東西已就不大容易處置了,何況這超乎好壞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嚇,凡事見機,看到風色,是每一個在真實的戀愛中的男子長處,這長處不是教育得來,把這長處用到戀愛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說,要五明,這時來做詩,自然不能夠。但他把一個詩人嘔盡心血寫不成的一段詩景,表演來卻恰恰合式,使人驚訝。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們不見到你,會笑。”
“因為怕他們笑,我就離開你?”
“你不怕,為什麼姑媽要你留到這裏,又裝無用,不敢接應?”
“我為什麼這樣蠢,讓她到爹麵前把我取笑。”
“這時他們那裏會想不到你在這裏?”
“想!我就讓他們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搶了,丟到麻籃內去,他要人摟他的腰,不許阿黑手上有東西妨礙他。把鞋搶去,阿黑是並不爭的,因為明知爭也無益。“春官進門無打發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錢也好,多少要一點。”而且例是從前所開,沿例又是這小子最記性好的一種。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兩種情形下,總之是無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說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換了樣子,她在施舍一種五明所要的施舍了。
五明說:“我來這裏你是懂了。我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場上去,請抱鬥賣米的經紀抱你一天好了。為什麼定要到這裏來?”
“我這腰是為你這一雙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點力。五明的話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聽來簡直有點討嫌,所謂說話的冤家。他覺到阿黑用了力,又說道,“姐,過一陣,你就不會這樣有氣力了,我斷定你。”
阿黑又用點力。她說:“鬼,你說為什麼我沒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說了,因為兩隻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從阿黑身後回過來摸阿黑的肚子。“這是姑媽告我的。她說是怎麼怎麼,不要怕,你就變婦人了。——她不會知道你已經懂了許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時是深怕有人聽的。——她說隻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這裏就會有東西長起來,一天比一天大,那時你自然就沒有力氣了。”
說到了這裏,兩人想起那在夢裏鼓裏的姑媽,笑做一團。也虧這好人,能夠將這許多許多的好知識,來在這個行將作新郎的麵前說告!也虧她活了五十歲,懂得到這樣多!但是,記得到阿黑同五明這半年來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這是怎麼一種笑話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來把她變成婦人嗎?五明是要姑媽指點,才會處治阿黑嗎?
“鬼,你真短命!我是聽她也聽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隻疑是你不好意思聽。”
“是呀,她還告我這個是要有點……”
“鬼!你這鬼僅僅是隻使我牙齒癢,想在你臉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問阿黑是說的什麼話,總而言之臉是即刻湊上了,既然說咬,那就請便,他一點不怕。姑媽的擔心,其實真是可憐了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種天氣下,各種新地方,訓練得像采筍子胡蔥一樣習慣了。五明那裏會怕,阿黑又那裏會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趕回來纏阿黑,五明除了抱,還有些什麼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壞想頭在行為上有了變動時,就向阿黑用著姑媽的腔調說:“這你不要怕。”這天才,處處是詩。
這可不行啊!天氣不是讓人胡鬧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隻合宜那規矩夫婦並頭齊腳在被中的天氣!縱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無理由,阿黑有話。
“小鬼,隻有十天了!”
“是呀!就隻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隻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麼事也可以隨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則覺得過了這十天,人住在一塊,在一處吃,一處做事,一處睡,熱鬧倒真熱鬧,隻是永遠也就無大白天來放肆的興趣了。
他們爭持了一會。不規矩的比平常更不規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堅持得久,決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則是在家中,一則是天冷。本來一種出汗的事,是似乎應當不畏天冷的,然而姑媽在另一意義上告給阿黑的話,阿黑卻記下來了。在家中則總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薩,有神,有鬼,不怕處罰,倒像是怕笑。瞞了活人瞞不了鬼神,許多女人是常常因了這念頭把自己變成更貞潔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氣,還是要我磕頭呢?”
“隨你的意: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生氣也好,磕頭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氣!”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氣吧。”
“你‘不要怕’,姑媽說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這樣,回頭姑媽回來時,我就要說,說你專會謊老人家,背了長輩做了不少壞事情。”
五明訕訕的說不怕,總而言之不怕,還是歪纏。說要告,他就說:
“要告,就請。但是她問到同誰胡鬧,怎樣鬧法,我要你也說與她聽。你不說,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第一,第二,第三……‘或者三,或者四,就有東西長起來’,你為什麼又不有?我還要問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別多,處處引證姑媽的話拿來當笑話說。究竟其實則阿黑在做正式新娘以前,會不會有慢慢長起來的東西,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雖說有些事,是並不像姑媽說的儼然大事了,然而要問五明,懂到為什麼就有孩子,他並不比他人更清楚一點的。他隻曉得那據說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樹、泅水、摸魚、偷枇杷吃,還來得有趣味好玩而又費勁倦人而已。春天的花鳥,太陽當然不是為住在大都會中的詩人所有,像他這樣的人才算不虛度過一個春天。好的春天是過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時是應當打一兩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