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托尼奧·克律格(8)(1 / 3)

“我已經忘了你們嗎?”他問,“不,從來沒有!沒有忘記你,漢斯,也沒有忘記你,金發的英厄堡!為了你們,我才工作;別人向我拍手歡呼時,我就偷偷地四下張望,看你們是否在那裏……你讀《唐·卡洛斯》了嗎,漢斯·漢森,就像你在你家花園門口答應過我那樣?不,別讀了!我不再要求你讀了。那個因為孤獨而哭泣的國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一定不要讓這些憂鬱的詩歌弄暗那雙明朗的眼睛,讓它們變得朦朧模糊……你就是你!重新開始,像你那樣成長,像你那樣正常,像你一樣簡單、規矩、愉快,跟上帝和人類和睦相處、相互理解,得到善良和幸福的人喜歡和愛戴。娶你為妻,英厄堡·霍爾姆,有一個像你,漢斯·漢森那樣的兒子——脫離知識的災難和創作的痛苦,在上帝保佑的平庸中生活和讚美!重新開始?但那沒有用。又會變成跟現在一樣——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會重新發生。因為有些人注定要走上歧途,因為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一條正確的道路。”

音樂停了,到了中場休息時間,開始供應點心了。郵政職員親自托了一盤鯡魚沙拉,為太太小姐們服務。在英厄堡·霍爾姆麵前,他甚至屈下一條腿,把盤子遞給她,她高興得臉都紅了。

但是現在,裏麵的人開始注意到玻璃門背後的旁觀者,一些激動得發紅的漂亮的臉打量著他,向他投來敵意的眼光,但他仍然站在原處。

英厄堡和漢斯的眼光,幾乎同時也掃到他的身上,神情那麼冷淡,看上去還有蔑視。他也感覺到別的地方有道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於是,他回過頭,眼睛立刻遇到了他曾想獲得的眼光。一個少女站在不遠的地方,臉龐精致、蒼白——他已經注意到她了。她不常跳舞,幾乎沒有舞伴,他曾看到她坐在牆邊,痛苦地緊閉著嘴唇。現在她也是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兒。和其他人一樣,她穿著一身淡色的薄衣裳,但在透明的衣服下,她的雙肩瘦削可憐,細長的脖子深陷在那對瘦骨嶙峋的肩膀中。當她默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時,幾乎讓人覺得有點畸形。她把戴著薄薄的無指手套的手擱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輕輕碰在一起。她一直低著頭,然而,此時卻睜著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視著托尼奧·克律格。他轉身避開了她……這兒,就在他的附近,坐著漢斯和英厄堡。漢斯在她身旁坐下——她就好像是他的妹妹——他們坐在那裏一起吃著、喝著,周圍圍著一群兩頰通紅的年輕人。他們聊天作樂,用清脆的聲音互相喊著,爽朗地笑著。

為什麼他不能站起來,和他們說句話?為什麼不能向他或者向她說句無關緊要的話,也許他們至少能夠微笑著回答?這會使他感到快樂——他渴望這樣做。如果他感覺到能夠和他們建立起一點兒聯係,他會更加滿意地回到自己的屋裏去。他想出了可以說的話,但沒有勇氣說出來。是的,肯定還會像以前那樣:他們不會理解他,他們會像陌生人一樣聽他所說的話。因為他們的語言不是他自己的語言。

看樣子又要跳舞了。那個領導者開始廣泛地活動了。他跑來跑去,要大家邀請舞伴,然後幫助服務員把礙事的椅子和杯子推開,給樂師們下命令,甚至抓住一些不知所從的笨蛋的肩膀,把他們推到一邊……這是要做什麼呀?他們排成了每組四對舞伴的方隊……一個可怕的回憶使托尼奧·克律格的麵頰脹得通紅,他們正組成四對方舞的隊形。

音樂開始了,一對對舞伴互相鞠躬,穿叉走動。那個領導者發布口令——天哪——竟然用法語!那鼻音發得格外清晰。英厄堡·霍爾姆就在附近跳舞,她的一組正好在玻璃門旁。她在他麵前來回移動著,一會兒朝前,一會兒朝後,一會兒慢行,一會兒快速旋轉;從她的頭發,也許是從衣服的柔軟的料子上,散發出一股芬芳,他閉上眼睛,享受著他曾經非常熟悉的感覺。這幾天來,他一直朦朧地察覺到這種芬芳和辛辣的魅力,現在,這種無法抑製的甜蜜完全占據了他的心頭。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渴望?溫情?妒忌?自卑?女士們的四對方舞!“你笑了嗎,金發的英厄堡?當我跳女士們的四對方舞,當場丟盡了臉時,你笑我了嗎?今天,我算是成名了,你仍然還會笑嗎?是的,你還是會笑,而且有權力笑!即便我本人創作了那九部交響曲,寫出了《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畫出《最後的審判》,你仍然有權力笑……”他注視著她,心頭浮上了一行熟悉的詩,他好久都想不起這詩了:“我昏昏欲睡,你卻醉心於跳舞。”他非常熟悉這句詩,熟悉詩中所表達的憂鬱的北方心情——沉重的不善言辭的情緒。睡覺……真希望過簡單生活的感覺,在感覺孤獨的時候甜蜜地休息,不用被迫行動或達到什麼目的——然而卻不得不跳舞,跳殘酷、危險的藝術之舞,甚至無法忘掉內心憂鬱的矛盾:在愛的同時,又不得不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