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布盧斯

關於德行,安提西尼說,就是自足於己:無約束,無語言,無結果。

我們日常的舉動,千中無一與我們相幹。你眼前這個爬著頹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著如雨的槍彈;而那個滿身疤痕,餓得打惡噤而且麵色灰白,誓死也不願給這個開門,你以為他們是為自己嗎?也許為了一個,他們從未見過麵而且對於他們的命運漠不關心,同時正沉溺於荒淫與佚樂裏的人。還有一個,肮髒、眼淚鼻涕淋漓,你看見他半夜從書房出來,你以為他在書裏找那怎樣使他更良善、更快樂、更賢智的方法嗎?絕不是。他將死在那上麵,不然就是教育後代怎樣吟讀普勞圖斯的一句詩或怎樣書寫一個拉丁字。誰不甘心情願地把健康、安寧和生命去換取光榮和聲譽,這種種最無用、最空虛和最虛偽的貨幣呢?我們自己的死還不夠使我們害怕,我們還要犯愁我們妻子、奴仆的死。我們自己的事還不夠煩擾我們;還要為我們鄰居和朋友的事嘔心瀝血。

嗐!一個人怎麼會溺愛他人和外物

竟比自己還要親切、殷勤?

——泰倫提烏斯

依照泰勒斯的榜樣,我覺得隱逸對於那些已經把他們生命的最活潑、最強壯的時期獻給世界的人更適宜、更合理。

我們已經為別人活夠了,讓我們為自己活著吧,至少在這短促的餘生。讓我們把我們的思想和意向帶回給我們和我們的安逸吧,要妥當布置我們的隱逸並不是一件小事,因為即使不攙雜別的事,我們也已經夠忙的了。既然上帝給我們工夫去布置我們的遷徙,讓我們好好地準備吧:收拾行李;及時與社會告辭;打破種種把我們糾纏和讓我們分身分心的羈絆。我們必須解除這些強有力的束縛,從今天起,我們可以愛這個或那個,可是隻是為了自己。也就是說,其餘的身外之物都可以屬於我們,但是並不緊緊粘附在我們身上,以致我們拿開它們的時候,還得剝去我們的一層皮,連帶撕去身上的一塊肉。世界上最大的事莫過於知道怎樣將自己給自己。

這正是我們和社會斷絕關係的時候,既然我們再不能對它有什麼貢獻。雖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設法不要借入。我們的力量漸漸減退了。讓我們把它們撤回,完全集中在我們身上吧。誰能夠把友誼和社交都排斥而隻是注重自己,讓他去這樣做吧,在這使他對於別人變為無用、累贅和騷擾的衰落景況裏,讓他至少不要對自己是累贅、騷擾和無用吧。讓他把自己寬待、撫愛,尤其是約束。完全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以至在它們麵前走差一步就覺得羞恥。因為能夠自重的人的確很少見(昆體良)。

蘇格拉底說年輕的人應該受教育,成年人則勉力善行;老人們卸去一切軍民職務,起居從心所欲,不必受什麼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約束。

有些天性可能比較其他更宜於遵守這些隱逸的戒條的。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誌敏銳,而且不願意服役或承擔任務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比起那些活潑忙碌的心靈,事事包攬,處處參預,凡事都興奮,隨時都自薦和自告奮勇的人,他們由於天然的傾向與自我的反省容易聽信這忠告。我們應該利用這些身外的偶然機緣,適可即止,而不必把它們當做自己的命脈;它們原不是這樣,無論理性和天性都不願意這樣。

我們為什麼逆理性和天性的法則,把我們的快樂當做權力者的施舍呢?還有的為了預防命運之不測,剝奪我們既得之便利(如許多人由於宗教的熱忱和有些哲學家受理性的驅使而如此),奴役自己,睡硬地麵,挖掉自己的雙眼,將財富拋向汪洋,自尋痛苦(或想由此生的苦難獲得來生的歡樂,或想把自己放在最下層以免再有下墜之苦),這些都是非凡的美意的行為,讓那些更堅定更倔強的天性連同他們隱居的一隅也由之顯赫而成為模範吧。

當我貧困無聊,

啊!我多麼樂意過那儉樸寒微的生活:

什麼富貴榮華都不能把我誘惑!

可是當命運帶著昌盛來臨照,

我將聲言世上惟一的福樂明哲

是購置田地和成家立業。

——賀拉斯

用不著走那麼遠,我已經覺得夠難了,我隻求,在命運的恩寵之下,準備看它翻臉,而且在我舒適的時候,依照我想象之所及去摹擬那未來的厄運:如同我們在太平之際用競技和比武來摹擬戰爭一樣。

我並不因為哲學家阿凱西勞斯按照他的家境使用金銀的器皿就把他看得沒有那麼賢德;我甚至把他看得更高,因為他慷慨而且得當地使用它們,遠勝於完全摒棄它們。

我知道我們自然的需要擴大到什麼程度;當我看見門外的叫化子往往比我更快活更健康,我便設身處地,試依照他的尺度去裝扮我的靈魂。我還這樣比較過其他種種榜樣,我可以想象死亡、貧窮、輕蔑和疾病已經近在眉睫,毫不費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害怕那連一個比我卑賤的人也那麼安閑地接受的東西。我絕不相信一個低下的理解力比那高強的更能幹,不相信理性能和習慣達到同樣的效果。我知道外來的福澤是多麼無常,所以我總禁不住,在最洋洋得意的時候,對上帝做這無上的禱告,求他讓我為自己和我自己的善行而快樂。我看見許多青年雖然非常壯健,卻仍準備了一大堆藥丸在他們的衣箱裏,以便傷風時服用,因為有藥在手,便不會那麼害怕生病。我們也應該這樣做;而且,假如自己覺得容易患某種更嚴重的病症,就應該帶些可以使患處麻醉和使自己沉睡的藥品。

我們為了安逸所應該選擇的事業,必定是既不辛苦又不厭煩的,否則隱居的目的就完全落空了。這全在於各人的特殊興趣:我自己就絲毫不宜於農作。那些愛好農事的自應該和緩從事。

要使財產為我奴,

毋使我為財產奴。

——賀拉斯

耕種原是一種奴隸幹的工作,這是薩盧斯特對它的稱呼。但它有些部分則是比較可人的,譬如園藝,據色諾芬說,那是居魯士平生最愛好的;我們並且可以在這裏找到一種折衷,介乎我們常在那些完全埋沒在艱苦勞作中的人們身上看見的卑賤的懸念和緊張的焦慮,和我們在另一種人身上看見的那放任一切的深固的極端的疏忽之間。

德謨克利特的靈魂遠遊於雲天,

一任羊群恣意嚼食他的麥田。

——賀拉斯

我們試聽那小普林尼給他的朋友魯弗斯關於隱逸的勸告:“我勸你,在你目前享受的豐滿的隱逸生活當中,把料理產業的瑣屑事務完全交給仆人,自己專心致誌去研究文藝,以便從那裏取得屬於你的東西。”他的意思是指名譽。他和西塞羅一個鼻孔出氣,西塞羅說,他要卸去一切公務歸隱,以便從著作之途臻於永生,君之學問等於零,藏之深蘭誰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