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見到德裏加奇是在富爾曼諾夫胡同我們家的前廳,就是我探監回來的那一天。我向德裏加奇借錢,他出去找錢,就此一去不返。當季諾奇卡打算送我們前往沃羅涅日,德裏加奇對她大發雷霆,要她改變主意。季諾奇卡十分憤怒,他們兩人於是分了手。大惑不解的季諾奇卡在沃羅涅日告訴我們,她這位情人如何突然歇斯底裏起來,他倆持續數年之久的關係如何一下一刀兩斷。我在戰後聽說,德裏加奇上吊自殺了。在反“世界主義者”的運動1948—1953年在蘇聯開展的思想運動,被認為是一場反猶太知識分子運動,但其主要打擊對象是蘇聯知識分子的親西方意識和思潮。中,他深感恐懼。德裏加奇並不以勇敢見長。

奧·曼並未嚐試去找出叛徒。他常說,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在我們那個年代,原本就不應給人們以誘惑。奧·曼被捕時坐在扶手椅裏的勃羅茨基,其做法就不是沒有原因的,有一次他曾求奧·曼別給他朗誦危險詩作,因為若聽到那些詩作,他就不得不前去彙報……“沒有德裏加奇,也會有另外一個人。”奧·曼常帶著驚人的冷靜這樣說,當我就德裏加奇的事對他喋喋不休的時候。我則很想把一切都歸咎於這個小人,因為其他的可能都的確讓人難以承受。去懷疑某位我們視為朋友的正人君子,總是要比栽贓無足輕重的德裏加奇沉重得多,但我仍一直無法確信德裏加奇是個告密者。

在奧·曼被調查時,德裏加奇的名字未被提及。他們或許是在保護線人,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即那些負責監視我們家訪客的告密者未曾見過德裏加奇,因為德裏加奇和季諾奇卡通常在白天來我們家,季諾奇卡晚上常有演出,她有些害羞,怕見我們的熟人,更願意與我們單獨相處。告密者們總是喜歡向秘密機構通報所有的造訪者,他們關注的焦點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整個小圈子。在我們這個案子裏,赫裏斯托夫羅維奇就幾乎知道到過我們家的每一個人。

德裏加奇能一下記住十六行詩句嗎?我從未聽到他重複他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詩句。那首關於斯大林的詩,奧·曼隻當著他的麵讀過一次,而且還有另一個人在場,即畫家兌什列爾兌什列爾(1898—1980),畫家、舞台美術家。,這對於奧·曼而言是有悖常規的。這位畫家的名字在調查中也沒出現,偵查員從未提及他。可我們無法弄清最主要的一點,即德裏加奇聽到的是這首詩的哪個版本,其中有無“農夫鬥士”一詞。好像是沒有。兌什列爾很少來我們家,他在奧·曼被捕前不久才來過我們這兒,當時第一個版本已被徹底舍棄。隻有一個人經奧·曼同意曾抄錄此詩的第一個版本,但此人的一生表現證明他不應被懷疑。或許,有人從他那兒偷走了此詩?這一猜測不失其可能性,但在我看來,這些材料從每個人家轉向秘密機構的途徑要簡單得多。

德裏加奇在奧·曼被捕後的行為可解釋為膽怯,或是那種著名的疾病,即害怕被人視為告密者。就其身世來看,他似乎比所有人都更近似這一角色,但可怕的是,那些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像告密者的人卻也會幹出這樣的事。這一行當裏有多少十分體麵的太太和有修養家庭出身的青年啊,要知道,每個人都會信賴這樣的人!那裏還不乏獻身於科學和藝術的思想者,他們能用細膩、智慧、優雅的談話打動人心。較之於缺文少墨的德裏加奇,這些人無與倫比地更適宜於那種角色!但是最終,德裏加奇卻一命嗚呼。他不過是一隻偶然生活在恐怖年代的可憐甲蟲。人難道真的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他的行為,甚至連他的性格,全都被時代所左右。時代會用兩個指頭夾起一個人,從他身上擠出時代所需的那一滴善惡來。

還有一個問題,即秘密機構何時獲悉了這首寫斯大林的詩?此詩寫於一九三三年秋,奧·曼於一九三四年五月被捕。或許,在奧·曼抽了托爾斯泰耳光後,當局開始監視奧·曼,通過特工采集消息,從而獲悉了此詩?要不,此詩被放置了整整大半年,他們一直沒采取行動?後一種情況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德裏加奇開始造訪我們的時間很晚,是在隆冬,而他直到春天才贏得我們的信任。

最後一個問題:我沒有像同時代大多數賢妻良母那樣趕走所有朋友和熟人,以便讓我倆單獨待著,我這樣做是否有錯呢?隻有一件事能減弱我的罪責,即奧·曼反正會掙脫看管,給他遇到的第一個人朗誦禁詩,而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切詩歌都是違禁的。自我約束和自我逮捕的體製不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