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趙氏一直希望智力喊她娘,那時候智趙氏對村裏的人說,這個孩子,我從他兩歲就養他,養了他這麼大,他該喊我娘。村裏的人說,是啊,是啊,他應該喊你娘才對,等他長大一點的時候,他就會喊你娘的。還有,村裏的幾個嫂子悄悄地對智趙氏說,你讓那個孩子吃你的奶,他吃了你的奶子就會喊你娘。智趙氏的臉突然紅了,她羞澀地低著頭。小智莊其他的女人生過孩子就再也不避諱別人看她們的奶子,到了夏天,她們都會光著上身在街上走;可是智趙氏從沒有生過孩子,也從沒有把她的一對奶子給別人看過。她和小智莊其他的女人是不一樣的。
智力長到五六歲的時候,一年春天,他慢騰騰地蹭到智趙氏跟前,認真地看了她一陣,清清楚楚地喊了她一聲“啊娘”。
智趙氏兩腿發軟,差一點癱在那裏。然後她對智力說,兒啊,你喊我啥,我可沒有聽清楚。
智力又喊了一遍,啊——娘。
智趙氏說,兒啊,你再喊一遍。
智力再喊,啊——娘。
開始一段時間,別人都以為智力年紀還小,發音不準,所以他才喊智趙氏“啊娘”的,可是到後來,誰都能聽得出來,“啊娘”實際上是“大娘”的諧音。小智莊的人總結說,智力和智趙氏疏遠,主要還是因為他從沒有吸過智趙氏的奶水。小智莊的人認為,對於小孩子來說,隻有抱著娘的奶子吸著奶水才能體會到母愛,而智力甚至從未看見過智趙氏的奶子。實際上這不能怪孩子。
智力長到十五歲的時候,身體已經很像他的大爺智八虎,高大結實,渾身都是力氣,走路時雙腳砸得地皮咚咚作響。可是這個孩子也像智八虎一樣,有一年冬天突然失蹤了,此後他再也沒有回過小智莊。智力失蹤那一天是一個清冷的午後,智趙氏麵朝牆壁躺在床上,準備小睡一會兒,她覺得智力站到了她的床前。智力站在她的床前大約有一袋煙工夫。智趙氏一直猜不透智力想幹什麼,所以她假裝睡去,沒有理會。然後,智力就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小智莊對於智力失蹤的說法,幾乎可以和智八虎失蹤的說法相混淆,他們說智力有可能被土匪老毛子抓走了,也有可能是掉進萬福河的冰窟窿裏淹死了,反正智趙氏家裏又少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很多年以後,智趙氏分不清智力臨走時站在她的床前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過,或者僅僅是她的一個夢?她也幾乎分不清智八虎的失蹤和智力的失蹤誰先誰後,隻是覺得同樣的一件事她經曆了兩次。
智趙氏還收養過一個傻子。她從萬福河邊的蘆葦叢裏抱回傻子的時候,傻子大約三歲。傻子的頭很大,身子很小,頭和身子不成比例。傻子的頭上長了幾個瘡,膿水流到了他的眼角和嘴角,他的眼角和嘴角也一起爛掉了。傻子的腿細得像兩根秫秸,走路時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要摔倒。智趙氏從地裏采回來一種野草,據說那種野草能夠治好傻子頭上的瘡。智趙氏把野草的葉子搗成爛泥一樣的東西,把它們抹在傻子的頭上和臉上,這樣傻子的整個頭和臉都變成綠色的了。傻子笑或者哭的時候,一張綠臉上露出白牙齒和紅舌頭,活活像一隻小怪物。但傻子頭上的瘡,果然就被智趙氏用那種野草治好了。
智趙氏讓傻子吃她的奶,傻子就喊她娘。
泥——啊——傻子喊娘的時候發出這樣的聲音。
智趙氏很高興,她聽見傻子這樣的發音,眼裏翻著淚花。
兒——啊——智趙氏也喊。
泥——啊——傻子又喊。傻子極力想把這樣的聲音放大,他梗著脖子,臉朝著天,脖子裏的青筋都暴出來了。
隻不過那個時候,智趙氏已經很老了,全村男女老少都喊她八奶奶。智趙氏已經不再是智趙氏了,智趙氏變成了八奶奶。八奶奶胸前掛著的是一對布袋奶,奶子耷拉到了腹部。它們癟得隻剩下兩層皮,隻有奶頭那兒稍稍有點兒內容。傻子吃奶的時候,把奶子扯起來,嘴裏含著奶頭,似乎是在吹一隻豬尿泡。八奶奶一隻手摸著傻子的頭,另一隻手摸著傻子的屁股,坐在自家大門口的門檻上,讓過路人看傻子吃她的奶。到了夏天,八奶奶也會光著上身。八奶奶年紀一大,終於變得和小智莊其他的老太太們一樣了,她的布袋奶,再也不怕被別人看到了。
傻子也曾經失蹤過,這讓八奶奶的感情大起大落。傻子失蹤了半個月,又被八奶奶找回來。八奶奶虛驚一場。傻子去割草,自己迷了路,跑到十幾裏路之外的劉家窪,被劉家窪的一個老寡婦收養起來。那些天八奶奶瘋了,她不吃不喝不睡覺,到處找傻子。半個月之後,八奶奶在劉家窪的老寡婦家裏找到傻子的時候,她一隻胳膊有力地圈住傻子,把傻子夾在腋窩裏。然後八奶奶用另外的那一隻胳膊收拾老寡婦。八奶奶死死揪住老寡婦的頭發,用膝蓋搗老寡婦的肚子。老寡婦的頭發被八奶奶揪掉一大縷,頭皮也掀掉了一塊,疼得老寡婦直喊娘。
你還偷不偷我的孩子?八奶奶狠狠地搗了老寡婦一下。
我的娘。老寡婦說。
我問你,你還偷不偷我的孩子?八奶奶又用膝蓋搗老寡婦的肚子。
我的娘。老寡婦說。
八奶奶從劉家窪找回來傻子以後,平時就把大門鎖起來,她怕傻子再有閃失。八奶奶出門的時候,傻子跟在她身後,一隻手拽著她的衣角。八奶奶還對傻子說,娘出門時,你跟在後麵,拽著娘的衣服;娘要是不出門,也不許你出門,隻許你在自家院子裏玩。八奶奶和傻子都在家,八奶奶還讓傻子吃她的奶。那時候傻子已經七八歲了,他吃奶時,還是把奶子扯起來,嘴裏含著奶頭,像是在吹一隻豬尿泡。
傻子吹八奶奶的奶子吹了八九年,他十二歲那一年的夏天,有一天傍晚突然掉進糞坑裏淹死了。那個大糞坑在院子的西側,積了一夏天的雨水,傻子掉進去之後就看不見影子了。八奶奶找見他的時候,他的小屍體已經漂上來。一直到傻子淹死之後,八奶奶才明白,她家院子裏的大糞坑,對於傻子來說比院子外麵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危險。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大糞坑呢,八奶奶對自己說。八奶奶捶胸頓足地哭了好幾天。
八奶奶請人做了一口小棺材,把傻子埋在村西的亂土崗子上。她還請人來,把家裏的那個大糞坑填平了。此後的幾年裏,八奶奶逢人就說,我該早早地請人把那個大糞坑填平,要是那樣的話,傻孩子就不會淹死了。八奶奶每次這麼說的時候都會抹眼淚。每年到了傻子的祭日,八奶奶就要趴在村西那片亂土崗子裏大哭一場。八奶一邊哭,一邊像唱似的訴說,傻兒啊,你走了,你走了娘可怎麼活呀。八奶奶把這場哭一直持續到家裏,她離開亂土崗子,走回家裏,一路上還是那麼唱似的哭著,傻兒啊,你走了,你娘可怎麼活呀。八奶奶坐到自己家門檻上,兩手捏著腳脖子,哭到天黑才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