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陸遊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身如西瀼渡頭雲,愁抵瞿塘關上草。
春盤春酒年年好,試戴銀旛判醉倒。今朝一歲大家添,不是人間偏我老。
曹操雲:“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確實,每個男兒心裏都有一杆秤,去稱那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但是,又有幾人能像曹操那樣有權有勢,到了暮年都可以續酬壯誌呢?要明白,命運無情,歲月有心,它總會為你刻滿皺紋,染盡霜華。多少美好錯過,多少前景迷失,那些浪裏浮沉的誌士,終究要負了錦繡光陰。
我們一定不會陌生,南宋時有一個叫陸遊的人,給我們留下了太多太多記憶。他的愛情,山盟雖然在,錦書卻難托,愛到深處,卻不敢去愛;他是孑然一身,群芳爭妒的梅花,開在驛外,在斷橋,在風雨交織的黃昏;他悲傷九州不能統一,以至於他雖歸隱山林,也心懷天下蒼生。陸遊,經曆了別樣的滄桑,嚐盡了別樣的滋味,所以我們隻能夠從文字上理解,不能夠從生活裏體會。
這首《木蘭花》是陸遊四十七歲時在夔州所作。自宋孝宗即位後,表麵上力主從金兵手裏收複失地,實則搖擺不定。陸遊主張加強中央集權,以富國強兵,從而開罪了權力集團。他三十九歲被貶出臨安,通判鎮江;四十二歲主張北伐,削官回山陰老家;到四十五歲才又被任命為夔州通判。夔州,地處巴蜀,是一座曆史文化名城,杜甫曾在此寫了過大量詩篇,奠定了他詩聖的地位。但,這個陌生的城,盡管再安靜優雅,也不能止息陸遊心中澎湃的聲音,他念念不忘的,依舊是那些在金人鐵蹄下老百姓的呻吟。
究竟要什麼樣的心境,才會覺得時間的腳步是那麼的緩慢?除非一個人被往事囚禁,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對陸遊來說,一年多的夔州生活,如同三年,是流落,是漂泊,破盡青衫,塵埃滿帽。眼前的一切讓他茫然,一次次走失,那西瀼渡頭的雲,瞿塘關上的草,加劇了他的痛苦。痛苦從細微至龐大,漸漸地看不見憂傷,看不見茫然,也看不見快樂。
在世上,任你有再高的理想,也必定在現實裏落腳。現實裏的條條框框,有時候你不得不學習,不得不遵守,無論你把這種行為看成是一場修行,還是一場折磨。陸遊身處官場,免不了各種應酬,對此,他沒有回避,春盤春酒,好不愜意!立春的那一天,他醉狂之態畢現——試戴旛勝,拚死飲酒,今朝一歲大家添,並不是我一個人老了!可誰都了解,陸遊其實是戴上了一副麵具,強顏隨俗,把哭臉裝成了笑臉,讓酒紅掩住了淚痕。而麵具下的靈魂,仍然是空蕩蕩的,而這種笑,比哭還要悲慘。這種狀態也很難說是清醒還是麻醉。
我讀罷這首詞,感觸最多的不是陸遊的壯誌難酬,而是一個人何以強顏歡笑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人最可憐的,是不能主宰自己的悲喜。所以,有時候你悲傷時,快樂會堂而皇之地找到你,要你跟它一起快樂;你快樂時,悲傷也會義正詞嚴地纏上你,要你跟它一起悲傷。
你若聽從,便是成熟。
縱然我們不能回到當時的場景,然而,掩卷,走到窗前,望一望外麵的紅塵就會笑而頷首。那些失意的人故作堅強,仍然赴朋友的約,買醉、歌舞,而退出來後,又是心靈無著,懶傍妝台。
說起這種情感,自然要提到陸遊的妻子唐琬,她有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遊與唐琬的愛情恰好可以印證一句話:有情人總看不見無情的現實麵。唐琬才女,陸遊才子,他們的結合自是天造地設,琴瑟相和。可身為婆婆的陸母擔心唐琬耽誤自己兒子的前程,硬要讓陸遊休了唐琬。陸遊初時將唐琬安置在別處,依舊暗中相會。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陸母發現後,最終棒打鴛鴦,拆散了這對有情人。後來,陸遊續娶王氏,唐琬改適同郡士人趙士程。紹興二十一年,在科舉落第後陸遊去沈園遊玩,恰巧碰見了唐琬,二人都哀傷不已。唐琬在征得了丈夫的同意,派人給陸遊送去了酒肴。陸遊感慨萬千,寫了下著名的《釵頭鳳》致意,唐琬則以這首《釵頭鳳》相答。
緣薄如紙,情難依舊。我們終究抵不過這一場世道人情的雨,借著黃昏,就讓花凋零,人分離。夢魂遠馳,相思成疾,曾經用水墨丹青展開了你,隻為永遠的凝視美麗,如今角聲寒,夜闌珊,我獨自倚欄沉思,原諒我不能將心事寫下來相寄,隻因那世俗的牆在阻擋,一切新愁都被包圍,直至古色古香。我在悲傷曠野中狂奔,周圍沒有歡喜,唯有別人來尋問時,咽下淚水,把痛苦偽裝成歡喜。笑,是距離回不去的原點。
想見,不敢見,不如不見。
陽光靜靜傾覆。在想,另有一種孤僻至極的人,總在別人開心時尋不開心,連做到強顏隨俗也難,太潔白無瑕,反倒難以獨活,這姿態,到底經不住時光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