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1 / 2)

潛規則自古就有,衍生進生活的角角落落,我們甚至習慣了它的存在,簡直當成了理所當然,如果你對某一領域的潛規則感到看不慣,那是因為相對於這個領域,你隻是個門外漢。喝酒的必然要吆三喝四,落後的必然要挨打受氣,老丈人住了院,徐長卿接受朋友的建議理所當然的包了個大紅包給醫生。

守在市第一人民醫院十三樓胸外科病房門口的徐長卿不會想到,在接下來的一年裏,他還要送出好幾個紅包給醫生,為什麼會這樣倒黴呢?今年並不是他或者他老婆張曉慧的本命年啊,現在,倒黴的徐長卿接到了那個接下來將要讓他崩潰的電話,電話那頭的母親焦急的告訴他,他的父親查出了腫瘤。

徐長卿趕忙給張曉慧打電話,請求張曉慧來醫院坐鎮,他必須要回七百裏外的老家照顧自己的親爹,然後又給單位領導打電話,請求延長假期。電話那頭的李總首先對徐長卿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後囑咐他路上注意安全,最後隱晦的提出希望徐長卿不要耽誤了月初的訂貨會,並巧妙地告知徐長卿公司最近有人員調整的打算。

除了唯唯諾諾的接受領導真情實意或虛情假意的噓寒問暖,徐長卿還能說什麼呢?張曉慧作為一名初四畢業班的人民教師,麵對學生求知的眼神連半天假都不敢請,孩子要雇傭阿姨照看,嶽父的病情需要資金支持,銀行房貸每月不等人,現在自己的親爹又惡病纏身,生活的壓力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當徐長卿終於買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票的時候,木然坐在候車大廳裏的他一遍一遍的翻看自己手機裏的電話本,卻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是的,徐長卿是獨生子,他的父母都是國企老職工,作為深受黨多年教育的一代人,他們響應國家號召堅定的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更加讓他深感後悔的是找了個對象也是獨生女,徐長卿與張曉慧的結合組成了他們這一代人特有的421家庭組合。

與徐長卿父母的自覺響應不同,農村出身的嶽父母是在眼睜睜看著四鄰八村無數違反計生政策家庭的下場後,違心的表示隻生一個好並假裝積極的做了結紮手術。那幾年,計生政策在農村尤其野蠻,“該流不流,扒屋牽牛”、“堅決打擊躲生偷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寧添十座墳,不加一個人”等標語絕不是空喊口號,最嚴苛的時候每天都有想不開跳井的、生孩子不敢養丟棄的、逃跑後被拆房扒物的,基層政權在計生指標的逼迫下,在烏紗帽不保的壓力下展現了它秋風掃落葉的冷酷。

當張曉慧四叔家第二個堂弟張繁榮剛剛孕育的時候,四叔明智的帶著一家人出逃了,頭一天還跟你嘻嘻哈哈蹲在大門口聊天的一家人忽然就連夜不見了,而鄰居們卻見怪不怪的視而不見,甚至於小龍山村的村委會都沒有派人調查此事,隻是象征性的組織人手收割了他家尚未抽穗的小麥,把房屋拆的隻剩四壁與屋頂。當四叔一家終於帶著剛滿月的二弟張繁榮回到老家的時候,滿院荒草讓四叔這個堅強的漢子淚流滿麵,真正的家徒四壁,連扇擋風擋雨的門板都沒有。

那段時間,連村裏最大膽的人都不敢清晨一個人出現在野外,在指標的壓榨下,原先沾親帶故溫情脈脈的基層政權掌權者露出了凶猛的獠牙,有人承受不住內心的恐懼或找上門的威逼利誘,半夜偷偷把孩子丟棄在村頭,躲在家裏默默祈禱孩子命硬一些,能被某個好心人收留。但村村都有這種情況出現的時候,你又能指望誰敢冒大不韙添丁加口呢?在那個夏天,田野上的機井旁,煙頭灑滿一地,這是在腦子裏掙紮了一夜最終沒能下定決心跳井自殺的產物,各村的野狗們度過了一個獵物豐美的季節,如果你敢在早上八點前出門,你將看到被咬的開膛破肚的嬰孩,你將陡然生出對人世的厭惡,你會感到有一團火憋在胸口,你想罵誰,可是罵誰呢?

那些年享受獨生子女樂趣的徐長卿、張曉慧們不會想到二十年後他們將會有多麼的無助,正如此刻的徐長卿,假如他有個兄弟姐妹,假如張曉慧有個兄弟姐妹,他們兩口子還會這麼無助嗎?

硬座車廂裏擠滿了人,徐長卿的身旁是四個年輕的學生,他們在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此刻,他們正在就火車裏的空間展開討論。

“中國人口還是太多了,”帶黑邊眼鏡的學生說道:“哪哪都是人,你爭我搶的,素質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