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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葉子照例去看望康興邦。安德烈不放心,依舊陪她去。火車上,他們談不到十句話。自那晚後,他們倆誰也沒有再提那件事,表麵上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其實,他倆心裏都清楚,一種離愁無時無刻不跟著他們。
來到養老院正是喝下午茶的時間。荷娜和其他看護也在餐廳裏。葉子和安德烈沒有驚動她,直接去了康興邦的房間。他躺在床上,在浮塵飄揚的陽光中,他那蒼老的麵容和霧色一樣蒼茫的頭發,似乎閃著光芒。
葉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著,靜靜地看著他。假如這個陌生的男人能開口,他又會對她說什麼呢?安德烈不忍心看葉子這樣,在走廊裏坐著。陸續有老人吃過下午點心回房。住在康興邦隔壁的阿伊莎見到葉子顯得十分高興。她走進房間,把一雙每個手指都戴著戒指的手抓住葉子的肩,感慨地說:“你真是有個良心的孩子,康先生有福氣啊!”
得知阿伊莎的故事後,葉子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感慨。阿伊莎年輕時是個越南舞女,跟過一個美國人,沒結婚生了個女兒。懷孕的時候那美國男人甩了她,於是她自己生下孩子靠跳舞謀生。但是在越南一個未婚女人生了個混血兒是很傷風敗俗的事情,而且單靠跳舞沒法養活自己和孩子。於是她不斷地傍老外,男朋友像走馬燈一樣換。第三個男人是個法國人,就是這個男人把她和女兒弄到法國的。不久,法國男人也拋棄了她。後來為了掙錢她做上了拉皮條的活,專門介紹越南女孩給老外。她對葉子說,為了她的女兒,她什麼事都敢幹。但是,她命不好,女兒成人後,卻不認她。年紀輕輕就跟一個男人結了婚,和她老死不相往來。現在她年紀大了,身體也垮了,隻好住進這個老人院,挨一天算一天。
“其實啊,這老人院真的很沉悶,我還是很想出去。”阿伊莎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一個男人,出去也沒什麼意思。”
荷娜告訴葉子,阿伊莎有幻想症,她認為所有的男人都愛她,甚至是她的醫生。阿伊莎卻否認自己有病。她拉著葉子的手說:“醫生到我房間時,每次我都聽到有個聲音對我說——我愛你。可是,我跟醫生講的時候,他告訴我他結婚了,而且有兩個孩子。這些男人,根本就靠不住,可他們都靠不住,我又能靠誰呢?”
阿伊莎說話的時候,一個叫貝爾那的老頭跑了過來,向她們要晾衣服的夾子。阿伊莎樂得咯咯笑,眨著眼睛對葉子說:“這老頭,我根本看不上,可他還不死心。你快把他趕走,我才不要聽他說我愛你呢。”
阿伊莎和貝爾那吵鬧不休時,荷娜回來了。她一一安撫了兩個老人後,對葉子說:“貝爾那患了老年癡呆症,他現在根本無法分出醫生、護士和探訪者的差別。”
葉子望著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康興邦,心裏暗暗想,也許他成為植物人倒是一種幸運。
臨走時,荷娜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葉子和安德烈隨她去辦公室。她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把鑰匙遞給葉子。
“康先生會說話時,他嘴裏總是嘮念叨著葉子葉子,我不懂中文,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我終於弄明白了。原來葉子就是你啊!我想他一定是在等你。這是康先生進養老院時交給我保管的。因為時間太久了,我都忘了。昨天在清理東西時才發現。現在你來了,我想我該把它交給你。”
“這把鑰匙是幹什麼用的?”
“這我就不太清楚。看鑰匙形狀,應該是房門鑰匙。”
“房門鑰匙?”葉子一驚,莫非是康家那幢樓的鑰匙!
葉子緊緊握著那把鑰匙,走出養老院。河麵寬闊、水流湍急的羅納河,在阿爾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腳下急轉彎向著地中海奔流而去。
“安德烈 ,陪我去康家。”葉子說著,就急急地跑下山。安德烈緊緊地跟著她。到達康家時,已是傍晚,如血的殘陽把康家那幢破敗的樓房染得殷紅。安德烈接過葉子手中的鑰匙,塞進鎖孔裏。鎖被鏽住了,在他用力開鎖的時候,他端詳著那扇門上剝落的棕色漆,那塊標著姓名的圓形搪瓷牌。多少愛恨,多少悲愁,曾經從這道門裏穿過去。
隻得哢嚓一聲,門鎖終於開了。葉子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腐敗氣味撲麵而來,剛走幾步,一隻蝙蝠忽地從葉子頭上掠過,嚇得她尖叫著撲到安德烈的懷裏。
“別怕。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看看有沒有電。”
“嗯。”
安德烈四處尋了尋,終於在進門左手拐角處找到了總開關,他打開看了看,發現有根線斷了,修好之後,把開關撥上去,屋子頓時亮堂了。他牽著葉子的手,像探秘似的推開一個個門。廚房完全被火燒毀, 黑乎乎,一片狼藉。
安德烈走到爐灶前看了看,對葉子說:“說不定是康先生做飯,不小心著了火。你看,火勢似乎並沒蔓延,除了廚房,屋裏別的地方並沒有明顯被火燒的痕跡。”
葉子點了點頭。突然,她想母親在最後一封信裏的話:“媽媽在法國的家很美,客廳外是個大花園,起風的時候會送來陣陣花香;媽媽的床放在窗戶邊上,晚上想你醒來,一眼可以望見皎潔的月亮……”
客廳外是個大花園!
天啦,這客廳外不就是個大花園嗎?如果不是破敗蕭條,起風的時候定會送來陣陣花香。母親信中的家一定是在這裏。那母親的臥房在哪兒?她的床放在窗戶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