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植物人(1)(3 / 3)

“葉子——”到了養老院門口,安德烈猛地拉住了葉子的手,“我必須告訴你……”但他的話沒說完,就被葉子打斷了,“放心吧,安德烈,我知道該怎麼做!”她掙脫他的手,徑直走向前,推開了那扇黃銅色大門。

接待兩人的是康興邦的看護,三十多歲的荷娜,她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氣力,穿著白色的看護服,棕發藍眼睛,相貌普通,但十分和藹可親。聽他們說要看望康興邦,她既驚異,又欣喜。她說:“你們是來看望康先生的。這真太好了!他住進養老院都快四年了,還是頭一回有人來看望他。”

“我們也是剛剛才得知他住在這裏。”葉子連忙解釋。

“的確不容易。當時康先生送來時,情況就不太好,我們又無法了解到他的家人情況,因此無法通知你們。但這些年,康先生一直在努力地活著,我想他肯定是在等你們。”

荷娜帶著他們走過一條長廊。長廊兩邊都是房間,門都敞開著。有兩三個老人拖著鞋子從這頭走到那頭。白天他們實在無事可做,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走來走去。要麼是到大廳裏去打牌,看電視,等待著生命的終止。

康興邦的房間在長廊的盡頭,他穿著乳白和灰色相間的條紋睡衣,張著嘴,流著口水,半躺在房裏一張高高的逍遙椅上。荷娜快步走到他身邊,用紙巾擦他嘴邊的涎水,高聲說:“康先生,你看,誰來看你啦!”

康興邦依舊張著嘴,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喉嚨裏發出呼呼地吸氣聲。

“他這是……”葉子遲疑地問。

“兩年前,他摔了一跤,就成這樣了。”荷娜整了整康興邦的衣服,說:“康先生,今天你應該高興,你女兒來看你來了——”

此時此刻,葉子完全驚呆。她根本無力向荷娜解釋她是誰。她太震驚了,她想過許多種情景,唯獨沒有想到康興邦竟然是個植物人。她感到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到穀底。安德烈輕輕地把她摟到懷裏。

“你們可以和他單獨呆一會兒。”

荷娜把門帶輕輕帶上,出去了。

在安德烈的攙扶下,葉子緩緩地走近康興邦。他那張不留胡子的瘦長的臉畫著痛苦的皺襇,很鮮明地顯出他與病魔苦鬥的痕跡。深刻的皺痕在眼睛下麵一道一道地從橫裏把腮幫分成兩半,而腮幫也因為牙床骨癟縮而陷下去。塑成這張衰敗零落的麵具的凶手,不隻是年齡與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應該有份兒。

“康先生……”葉子輕輕地喚著。

安德烈搬來一張椅子,讓葉子坐下。

“康先生,您認識劉春嗎?您知道她在哪兒嗎?康先生,求求您,開口說話好嗎?”葉子俯向前,輕輕地說。他仍一動不動,張著嘴呼著氣,那雙混濁的眼睛,永遠瞪視著前方。望著隻能呼氣吸氣的康興邦,葉子幾乎呆滯了。一個聲音在心裏不停地叫不停地喊,“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老天爺,你為什麼每次都要讓我失望。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懲罰我。我都快支持不住了!”

但是她依舊強忍著內心的憋悶和委屈,抓起他蜷縮在胸前的那隻雞爪似的手,喃喃地說:“我是劉春的女兒,求求您告訴我,我媽的下落,我求您啦——”

安德烈的心仿佛被一隻手緊緊的捏住了。他痛心地摟著葉子,極力尋找語句來安慰她:“親愛的,事情還不那麼糟,相信我,我會……”可是說到這裏,他卻說不下去了。這些話太蒼白,這些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慚愧。他甚至什麼都做不了,又怎麼能給葉子一個虛無的承諾,讓她相信!

荷娜送他們下樓,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很難過。雖然康先生現在已經失去了意識,誰也不認識,但是他的生命非常頑強。就在三個月前,他的病情惡化,我們都以為他再也醒不來了。誰也沒料到,幾天後,他醒了,他又活過來了。我想,他一定要等今天,等你們來看他。作為他的看護,我已經照顧了將近四年,現在他不僅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希望你們常來看看他,不要拋棄他。”

走出養老院,葉子的心頭再一次被失望籠罩著,整個人都麻木了。安德烈既擔心又痛心。兩人都沒有發覺天空正醞釀著雷雨。剛下山,一道眩目的劇烈的光一閃,天上就發出隆隆的響聲,烏雲吼起來。一霎時,兩人從頭到腳都浸在傾盆大雨裏。

“葉子,我們回山上躲一躲吧!”安德烈拉住葉子。但被葉子掙脫了。

她咬著牙齒,一言不答,隻管往前走。風、雨、閃電,使她睜不開眼睛,隆隆的響聲使她昏昏沉沉,可是她什麼都不顧,倔強地往前走。

安德烈見狀,知道再怎麼勸她都沒有用。他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向前走。在這無遮無蔽的荒野中,半小時的路程內沒有人煙。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氣沉沉的黑暗,再加上一聲聲霹靂發出銀紅的光。雨水浸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幾乎沒法開步。好幾次,如果不是安德烈用力提攜著她,她就跌倒在泥地裏。忽然陣雨過了,像來的時候一樣突兀。但他們都已經狼狽不堪。葉子渾身冰冷,凍得牙齒咯咯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