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火車準時到達了阿爾火車站。背著背包走出小火車站時,葉子被從藍得耀眼的天空中射下來的光芒刺花了眼。光。眩目的光,它從天,從地,從左,從右,從四麵八方飛著過來,仿佛沒有呼吸,又仿佛深長地呼吸著,飛著過來,輻射反耀而成一體,這樣明亮,這樣閃爍,好像沒有實質似的飄著,成為一種簡單而原始的快樂……她立即就能想到母親選擇阿爾小城的理由。
母親喜歡陽光。特別是冬天,每當太陽出來,母親定要把家裏所有的棉衣棉被拿到太陽底下去曬。夜晚蓋在身上,就有一股子好聞的太陽味。
具有羅馬風情的阿爾,這裏隻有光,檸檬黃、藍、綠、紅、玫瑰,隻有大師梵高的色彩,完全掙脫了巴黎的陰霾氣氛。街道筆直、整齊,呈南北、東西走向。羅納河將城一分為二,老城在南岸。小城雖小卻步步是景,古羅馬競技場,圓形劇場,梵高遺跡,街道,老磨房等等,都會讓人流連忘返。但葉子卻來不及看這些景致,她迫切地要去尋找阿爾城康家。
走進古城門,參差錯落的梧桐葉影搖曳。她從地圖上查到,沿著老城中最寬的這條街道,一直向前,在與羅納河交彙處的那一條路就是她要找的聖·路易門。
已無法用文字來形容葉子此時的心情,她的心在飛,腳步在飛。一個多小時後,她走出了阿爾城,走到聖·路易門路的盡頭,來到郊外。她看到鳶尾花、橄欖樹、向日葵、葡萄園、老磨房、麥田、花床。大塊大塊的色彩自由塗抹,就像夢中一樣。遠遠的,山穀裏彌漫著樹脂和草原的氣息。在那片綠海中隱約出現了一座古老的庭院,宛如一位高臥山中的隱士,在傍晚的殘陽中照耀得殷紅。她不由得閉上眼睛,這下什麼都看不見了,耳中也隻聽到一片靜寂。
呼吸,深深地吸氣,再呼氣。好半天,她才平靜了下來,拔腿向著那庭院跑去。近了,更近了,她幾乎都看見了豎在籬笆牆外的信箱了。然而,到了近旁,她卻遲疑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鐵做的信箱上的確刻著一個康字,但似乎已久無人使用,鏽跡斑斑,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一個扛著獵槍渾身黃毛的漢子,帶著一隻獵犬,走近了。他斜著眼睛打量著葉子,說:“小姐,這是座空房子。”
“空房子?那這家人呢?”
“沒有人,我從來沒見過這裏有人。”黃毛漢子吹著口哨走遠了。
沒有人?
一種不祥之兆徒然升起,她撲上前,不顧一切地去推那扇木柵門。腐朽的木柵欄經不住她用勁,搖晃著幾乎要倒下去。麵前的的確確是一座破落無人的庭院,左半邊牆體黑乎乎,像是被火燒過!這一刻,葉子潸然淚下。柵欄裏雜草叢生,已經找不到前進的路。她跳進雜草中,向門窗緊閉的老屋奔過去,蟲蠅飛舞起來,雜草枝葉刺著她的臉龐。她已經顧不上許多了,撲將上去,拍打著那扇油漆斑駁的大門。
“媽媽,我來了,你的葉子來了。開門呀,媽媽——”
她呼喊著,哭叫著。哭喊驚動了近旁樹上一隻老鴉,它呱呱地盤旋幾圈後,飛走了。葉子哭著哭著,就哭不出聲了。全身的毛孔,都滲透著汗水,像淋了一場雨似的。她軟軟地癱倒在地,仿佛骨節都軟了。她想重新站起來。可是大地把她吞了下去。泥土似乎成了個沼澤。這兩天她的情緒大起大落,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就這樣,她躺倒在那片草叢裏,一朵藍色的小花,在她眼前慢慢膨脹,最後不見了……
急促的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葉子頭都要炸了,她感覺呼吸困難,幾乎要窒息。她揮舞著雙手想趕走那躁人的鈴聲。她需要寧靜,死一般的寧靜。她動了動,掛在脖子上的玉牛被她緊緊地壓著,幾乎刺進她的肉裏。好痛!她忍不住呻吟起來——
她被自己一聲高過一聲的呻吟驚醒,猛地睜開了眼睛。才發覺雙手都濕了。喉嚨也濕了。胸脯也濕了。臉孔也濕了。她坐了起來,伸手摸住那隻玉牛,用力地握著。
鈴聲又響起來了,她從背包裏找出手機,剛一接通,就聽見安德烈著急的聲音:
“葉子,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葉子呆呆地望著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在草地裏,在沼澤中,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葉子,你到底在哪裏,你快告訴我,你為什麼沒有回家?葉子……”安德烈的呼喊還未落定,葉子的手機就滅了。她一次次地重啟,手機一點電也沒有,怎麼也開不了機。遠處傳來不知什麼動物的叫聲,聲音嘇得嚇人。
這時,葉子完全清醒了,也慌了。她驀地站起來,摸索著走出草叢。一輪皚白的月亮,掛在一個不熟悉的世界上空,一種慘白的光芒,分布在鉛似的天空上。她越走越快,幾乎跑了起來,心裏有個聲音在呐喊:回家,我要回家……
5
葉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阿爾城的。她循著光,搖搖晃晃地推開一個小酒館的門。還算運氣好,酒館還在營業,裏麵坐著兩桌食客。葉子走到門邊的空位坐下。
“給我一杯喝的。”
“是茴香酒嗎?”
她根本沒聽清gar·on說什麼,無力地點了點頭。不一會兒,gar·on端著酒壺回來,先把夾在指間的一隻玻璃杯放在桌上,往裏倒了一半酒,再放進去幾塊冰,酒的顏色慢慢變渾,那是一種介於黃與灰之間的顏色,然後,一股刺鼻的大茴香甜味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