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啊。”

“我……愛……你……”嘴裏吐出這討好的三個字時,她知道自己隻是個痛苦而無奈的演員。我愛你,可是我多麼希望你盡快離開我的身體。

她恨自己,非常非常恨自己。恨到想要殺死自己,挖一個洞,把自己活埋。

他滿足地發出了呻吟。捧著她的臉,當他的舌頭碰觸她的牙床時,她打了個深沉的哆嗦,不自覺地把嘴唇挪開。

還好,心情鬆懈的他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

12

微微的光束穿過窗簾間的縫隙射進客廳裏,李雲僧看到一張失魂落魄的臉正等著他。惠敏像雕像般麵對著門口坐著。

“你去哪裏?”

他不回答。

“你跟她在一起吧?”

他仍不作聲。徑自走進房中。

“她是誰?”她的逼問越來越淒厲。

“你小聲一點。孩子還在睡覺……”

“你的眼裏還有孩子?”她冷笑了一聲。“如果你不肯說,我可以自己打電話去問。”

“你敢就試試看!”李雲僧咬牙切齒地丟下這幾個字。

惠敏全身震了一下。

他不想在這個疲累的清晨掀起戰爭,以為保持沉默就沒事了。像以前一樣,隻要她多說話,他就閉嘴。沒過多久,她的氣消了,就好了。

當他躺在床上,意識漸漸模糊時,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響聲,那是利器插進某種厚實東西的沉悶聲響。

一聲,兩聲,三聲……

他翻身起來,走到客廳,開了燈。

惠敏還在那裏,背對著他坐著。一把剪刀已經把木製的茶幾捅出了幾個窟窿。

他在百分之一秒內就清醒了。

“你在做什麼?”

惠敏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他,緩緩吐出兩個字:“……我恨……”

他一個箭步向前,搶過剪刀,丟在一旁。

“你……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她瞪視著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像破掉的魚網一樣:

“你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做錯什麼。”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你沒錯,或許就是因為你一直做得太對了。我沒有辦法再過正確無誤的人生,現在我才知道這種生活讓我感到窒息……他心裏說著這些話。

“那你為什麼這樣對我?那個女人是誰?是隻有一個?兩個?還是很多個?我覺得你很髒,李雲僧!”

他沒有說話。隻是皺了一下眉頭。

“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多年來,我跟著你得到了什麼?我得到的是沒有希望的生活!天吶!我終於把心聲說出來了……”她說:“我不是笨蛋,本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為了你,我回到了家裏,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出息的女人!我圖的隻是一份安穩。現在,你要我指望什麼?你變了,你變了很多,你自己發現了嗎?你這樣對嗎?”

他覺得她盯著他的眼神就像蜘蛛一樣,虎視眈眈地看著快要落入網中的小蟲子。可是,他並沒有打算招供。

他隻想暫時止住糾紛。

“你是不是想跟我……離婚?”惠敏又用顫抖的聲音問。

他仍然沒有回答。

他在猶豫。他很想變成一個誠實正直的人,大聲告訴她:“我沒辦法再和你生活在一起,因為我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那才是愛情。我以前並不懂得愛情。”

那些聲音像岩漿被壓在不太堅固的岩層下頭,正在滾沸,急著要噴濺出來。就差一點點了,就差一點點,它們就要找到出口,隻要小小的缺口,它就會噴發……

沒有回答,也沒有否定。模棱兩可的態度讓惠敏更加震驚,她確定他百分之百有了外遇。

“我不可能容忍另一個女人……”她拚命搖頭,喃喃自語,接著,用力拍打著沙發。

“我受不了!”她忽然站了起來,整個身子搖搖晃晃,在他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住她之前,她就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她的額頭被茶幾的銳角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流出。受了傷的她反而恢複了平靜,看著他的眼神像無辜又無力掙紮的小動物。他拿了毛巾壓住她的傷口,把她抱起來,往車子奔去。

她變得很輕很輕。仔細一看,她的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惠敏向來比一般女人高壯,此時變得如此沒有份量,讓他十分吃驚。他也意識到,自己有一段很久很久的時間,不但未曾碰觸她的身體,也未曾仔細注意過她的樣子。

“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診,好嗎?”

惠敏微閉著眼,苦笑了一下。

她苦笑,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未曾正視她,說話也未曾這麼溫柔。

他一手開車,一手幫她按住額頭的傷痕。

他的心滿是愧疚。雖然愧疚是一回事,能不能改卻是另一回事。

惠敏沒有錯,錯的是他。可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他是一個被神秘力量在忽然之間推過河的卒子。回不回頭不是他能決定的。

如果這是愛情,他在愛情間顯得太無能、太渺小、太不自量力,這不是他能選擇的。他的理智曾微弱地告訴他,不可以玩這個危險的遊戲。可是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就好像往前走是人生唯一的解脫。

如果是一年前的李雲僧看到現在的李雲僧,那個李雲僧一定會冷冷嘲笑著現在的他:何苦呢?好好活著不是很棒嗎?你什麼都不缺,不要玩火自焚……

他也曾經勸過幾個中年外遇的朋友,苦口婆心,義正辭嚴。現在想想,好像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大巴掌,他想笑,卻笑不出聲。

趕往醫院的一路上,惠敏是清醒的,抿著嘴,偶爾看看他,表情很冷靜,沒有責怪的怨氣,好像隻是共赴一個尋常約會。她那麼冰冷的冷靜,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