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六)

今天,是我和惠瑩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天。上午,我們一同去區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從今天起,我和惠瑩在法律上正式成了夫妻。結婚登記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件大喜事,可對於我和惠瑩來說卻未必。登記結婚,意味著惠瑩要跟我受一輩子苦。盡管我會盡力減少我們之間的不幸與痛苦,但是,做為一個人,有誰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呢?晚上,惠瑩沒有再來我家,她說她想休息休息,說實話,我也很累。

在一九八零年這段時間裏,顧雲龍在日記裏沒有了以前那些激昂的文字和感歎,記述的內容也越來越簡單,不知是從農村回來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多了,也不知道是彼此之間缺少了吸引力,我們都有了一種乏味的感覺。在快要結婚的一年多時間裏,我和顧雲龍經常為一些索碎的事情生氣,甚至相互之間還會產生某些猜疑。不管是農村來的青年也好,還是和單位的人一起去遊泳也好,顧雲龍對我都不放心,他好像隻有把我牢牢拴在他的身邊才行。因此,我覺得我們之間產生了一段莫明其妙的距離。當然,我是盡可能地縮短這些距離的,因為我已經是顧雲龍的人了,我沒有任何別的選擇。我們沒有房子,沒有錢,我們甚至沒有了初戀時期的那股熱情和幻想,我和顧雲龍對我們早已向往的未來已經沒有了足夠的信心。所以當我們去領結婚證時,我的心裏我的身上都感到特別的勞累。

“……晚上,惠瑩沒有再來我家,她說她想休息休息,說實話,我也很累。”

我一遍又一遍重複念著顧雲龍這最後一篇日記中的最後一句話,速度一次比一次慢,聲音一次比一次低,直到再也無力念出聲為止。此時此刻,十八年前去登記結婚的情景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中飛速地閃現:那兩份由我和顧雲龍雙方單位開具的蓋著大紅印章的結婚證明,民政局門口那個賣給我們喜糖的小商店,結婚登記處那個漂亮的和藹可親的嘴上說不要我們的喜糖可雙手卻不停地將糖往抽屜裏扒的阿姨,還有那張結婚後沒有幾年便被我撕得粉碎並燃成了灰燼的結婚證……那一切的一切,真的像是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一樣讓我思念,讓我回想。是啊,那天我真的想好好休息休息,我實在是太累了。開過結婚證以後,我和顧雲龍哪兒都沒去,直接回了家。在從民政局到回家的路上,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哪兒和顧雲龍分的手,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天不黑我就躺下睡了,連衣服也沒脫。家裏所有的人都沒有管我,好像我已經嫁出去了,不是葛家的人了。看了顧雲龍的日記,才知道顧雲龍那天也很累,他並沒有像我原來想像的那樣在開了結婚證以後感到心情舒暢、幸福歡樂,反過來,他的心中卻充滿了痛苦和惆悵,他仿佛預感到了未來的結局。“有誰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呢?”這發自他內心的獨白似乎也代表了我的心聲。在經曆了近八年的相戀之後,我們竟得到了如此荒唐的結論,我真的不知是為什麼?可以這樣說,從結婚登記那天起,或者說是從決定要結婚那天起,我們的婚姻便埋下了危機,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們的愛情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純真、牢固,並注定要走向失敗和毀滅。十八年後的今天,一切都得到了驗證。在結婚前,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和顧雲龍會以離婚這種難以想像的結局來終結我們的愛情,就是在我們已經離婚的今天,我甚至也不敢相信,我和顧雲龍真的離婚了。當我披著睡衣,緩緩地走到窗前,拉開厚厚的落地窗簾,讓清晨溫暖的陽光射進空蕩蕩的屋子裏時,我的心中才真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在陽光的照射下,那八本日記像是沒娘的孩子一樣胡亂散落在花花綠綠的床罩上,正等待著哪個好心人的收養。

“叮鈴鈴……”

電話鈴聲猛地將我從沉思中驚醒,也打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飛快地跑到床邊,伸手去抓床頭櫃上的電話。可是,當我的手觸摸到電話時,卻沒有勇氣將它拿起來。此時此刻,我覺得那部電話很沉,它像巨石一樣壓在我的手上,壓在我的身上,壓在我的心上!一開始,我想那可能是顧雲龍到海口後給我打來的,我甚至很快想到我到底該不該接,假如我接的話他會向我問些什麼呢?他會問我這一夜在家裏幹什麼嗎?也許他會問我看他寫的日記沒有。但很快我又改變了想法,我馬上意識到這電話不是顧雲龍打來的,它是,它是……我不敢再想像下去,我的手像中電一樣突然從話機上離開。我恐懼地癱坐在地上,任憑電話鈴聲響徹整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