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月色依稀可見。
灼熱的蠟油“劈裏”爆開一聲,燭光登時剪開盛明玦的影子。
四下,無人。
他指節將舒未舒,有意無意地在杯沿上摩挲。一時雲霧散開,清冷的月色轉過,他撚著修長的手指,莫名一頓。
“赫連鈞,很冷嗎?你的手似乎在抖,我看還是蓋上窗戶為好。”盛明玦看著杯上映下一道道流光,忽然嘴唇翕動。
身後人鬼影的步履一頓,錯愕地凝視著盛明玦背影。
盛明玦嘴角輕抿,繼而側首,看著涼月在黑色的幕布下陰陰地弓起身子,盡頭,是奪命的鋒芒。
那叫什麼來著?淒冷的下弦月,趕明兒就該改成渴血的下弦月了。
月色將盛明玦的臉染得有些蒼白,他看著杯中的澄澈如水的酒,良久,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在想,有十年了嗎?”
赫連鈞一時遲疑:“應該吧!你瞧我這記性,畢竟多少年的事了……”風聲切切,撩起一疊平平仄仄,他吐字恰如身在其中的層層漣漪,泛過後蹤跡無尋。
“是嗎?”他笑,“跟你一樣,我也記不清了。”
那些同生共死的豪言壯誌,既然你都不記得了,那我就跟你一樣,也記不得了罷。
“你來得那麼慌,一定沒有認真的聞吧?現在呢?你聞到了嗎?”盛明玦的聲音在二人微隙的呼吸中迭起。
屋內沉香嫋嫋。
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安神香,卻是讓赫連鈞梢長的羽睫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一時思緒翩躚。
就著徹骨的月光,他深吸了一口氣:“原來你早就料到我會來……”
除非必要,否則盛明玦是決計不會點香。赫連鈞尤記得他說過,他不慣於那種一時沁人然而終究會消弭的物事。
這種不慣,甚至,包括那個人嗎?
赫連鈞驀地一顫,眸子氤氳成深色。
“還有什麼是你沒有料到的嗎?”他自嘲道。
他見盛明玦又自斟了一杯。
“有啊……”盛明玦沉吟了片刻,穩了穩手中的酒壺。
他銜接上赫連鈞頗為意外的目光,悠悠地道:“比如說,我沒有料到自家兄弟會半夜來殺我,我沒有料到閻王殿前都一起走過好幾趟的兄弟會背信棄義。”
盛明玦的眉目微怠,撥開或深或淺的虛浮,看似纏綿著微醺的醉意,但是唯有赫連鈞知道,那雙雲遮霧罩的眸下,混肴著一泓清泉。
“你一向活得光明正大的,這樣偷襲可不是你的風格。”盛明玦輕嗤了一聲,“你真要置我於死地?”
明明是問句,語氣卻是不容分說的肯定。
赫連鈞目光微斂。是嗎?現在看來,似乎,真的是吧!他袖間的手臂顫栗著——如果盛明玦一開始沒有喊出自己的名字,他當時可能就會毫不猶豫地,用這隻手臂,扼住他的喉嚨吧?
靜,靜得可怕。
“她因你而死,但是你可知道她的名字嗎?”赫連鈞突然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盛明玦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顫,須臾,他嘴角輕抿,笑得很淺。
——他確實,不知道。
“你果然是貴人善忘。”
“也是,你自然不知道了”
“因為從頭到尾,貌似,隻有我是,傻瓜。”
赫連鈞的目光撲朔迷離,似乎陷入了回憶。事實,也確實如此——
猶記得那豔陽下擦肩而過的文軒,那襲來的風帶著絲絲涼意,掀起一疊疊車簾,他抬首——這個改變他一生的動作,那一刻,他的眼中,隻有來自她的,笑靨秋波。
彼時他卻不知道,當她笑靨生春時,翦水秋瞳中漾漾的目光,卻是自動地掠過了他,不偏不倚地落在盛明玦身上。哪怕連一點餘光都不舍得施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