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湘林還,自己以前在礦山裏年年評了模範,後來上麵講起了階級成份,就再沒有他的份了。如今礦山裏也進駐了四清工作隊,抓得好緊。工作隊的同誌找他談了幾次話,要他交待父親的問題,還懷疑父親同家裏有聯係。這次批他的假回來,就是要他在家裏認真找一找,看有些什麼來往信件……“林幹部,我父親走了之後,確實是再沒有音信了,一直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林幹部,我講的句句是實話……”胡湘林完了這段話,臉上一片黯淡。
林一邊聽著胡湘林講話,一邊掃視著這間屋子,隻見整個屋子門是門,窗是窗,用料和做工,一點都不馬虎;屋頂上蓋的瓦迭得很厚,沒有一處漏光。事實上,林對這裏已經比較熟悉了。他看過其它社員的家,沒有哪家窗戶上安了窗扇,冬大抵是在窗柱上糊上一層紙擋風,而胡湘林家的窗戶都油上了漆,都安上了窗扇,而且窗扇上裝上了玻璃,很有些城裏人家的氣派。他家地麵還鋪著平整的三合土,一般社員家也是做不到的。可以想見,胡湘林是個勤快老實的下力人,很顧家。大概他從每月幾十元的工資中,擠出了相當一部分,填進了他的“窩”裏。當然,這裏窗明幾淨、被褥整潔,當屬女主人的功勞了。
林到這時才聽出了一些眉目,一直咚咚咚跳著的心,才開始平靜。他沒有被胡湘林的話輕易打動,他牢牢記住了他是來搞階級鬥爭的。況且,胡湘林家的問題也非比一般。他把講話的主動權及時抓了過來,向他很原則地宣講了四清運動的一些基本政策,但沒有打官腔嚇唬他。他想,再嚇唬他,不定會把他嚇昏在地。他不忍心。
話間,甄芹芝將晚餐的幾樣菜端上了桌。
胡湘林囁嚅了一下,試探著:“林幹部,隨便飯菜,是不是在這裏吃算了?”
林搖著頭,站了起來,像是要走,卻沒有挪開步子。
甄芹芝立刻橫在他麵前,:“林幹部,我們的上輩子有問題,我們並沒有問題呐!我就不信,在我們家吃餐飯,就會影響你們的四清運動。”著,將林按下去坐在原先的凳子上,又瞪著眼睛責怪她男人,“你也是,留別人吃飯,拖泥帶水的不幹脆,人家以為你不誠心。”
林連忙對甄芹芝:“你這是故意將我的軍。老胡同誌哪點不誠心嘛!好,我就隻好隨便了。”
胡湘林的臉上立即露出了喜悅的顏色,:“芹芝,把酒拿來!”
林擺了擺手,:“酒就免了。再,你咳嗽得厲害……”
胡湘林顯得有些興奮,:“不要緊的,我們下礦洞子的人,多半都有點風濕,每喝點點有好處。”
客隨主便,林不再推辭。甄芹芝馬上斟滿了兩杯酒,擺在他們麵前,另外端著些飯菜,進房侍候她婆婆去了。
胡湘林抿了幾口酒之後,眼光有些迷離,不停地在林身上打量起來,問起林讀了幾年書,家裏幾口人,談了對象沒有,四清到底要搞好長時間,在瀏陽心裏慌不慌……仿佛話的主動權被他抓回去了。林不得不一一照實回答了他。
胡湘林看看自己的酒杯見底了,提起酒壺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
甄芹芝端著些空飯碗菜碗,從她婆婆房裏出來,看見男人的這一舉動,將手上的碗筷“當”的一聲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責怪道:“死不性急,你還要趕路不?喝那麼多,你以為有好處!”完,端起她男人的酒杯,頭一仰,咕噥咕噥就幫他喝了個幹淨。
胡湘林“嘿嘿”地笑著:“當著客人的麵,客氣點囉。”
甄芹芝沒有理他,很快地端來兩碗飯,一碗擺在她男人麵前,她端起另一碗,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胡湘林陪著笑臉對林:“莫見怪呐,我確實要快點吃。有一趟過路的班車,等下會在公社路邊停一下,我去得及時還趕得上。聽芹芝講,你今晚沒有什麼事,你慢慢喝。我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講,等下芹芝再同你講……”著話,胡湘林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碗飯。
胡湘林吃完飯,到他娘房裏看了看,走出房門就急急忙忙尋找東西。甄芹芝早已將一隻裝得鼓鼓的工具袋和一支手電拿在手上。胡湘林接過這些東西,向甄芹芝點了點頭,甄芹芝也向胡湘林點了點頭。林已將他們這一微妙的交流偷偷看在眼裏,卻猜不出這是什麼意思,心想,也許是他們家裏的事吧,不過,也可能是什麼別的。
胡湘林匆匆忙忙準備出門,林立即站了起來,:“我也走。”
胡湘林雙手攔住他,:“飯還沒有吃,你又沒有什麼急事!”完,腳步就跨出了門坎。
林和甄芹芝送到門外,目送他走遠了,才又坐到飯桌邊。沒有好久,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還夾雜著羊的咩咩聲,隻見胡湘林又出現在門口。林十分僥幸地想,幸虧剛才還沒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
甄芹芝也十分詫異,問道:“不走了?”
胡湘林將握在手上的幾根繩頭亮了亮,指著身後幾隻大大的黑山羊:“山裏野物多,隨便拖走一隻就不得了。”著,他把羊趕進羊欄裏,才急急忙忙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