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 3)

甄芹芝氣咻咻的,滿臉脹得通紅地埋怨:“你呀,好跳皮咧,剛才你還講做了不禮貌的事……”著,她理了理頭發,走到了門口。她向外望了望,馬上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朝林笑著:“這隻死白狗,真是忘了眼,你來了它不叫,自己家裏的人回來了,它叫得這麼熱鬧。你猜是哪個來了?”

“猜不出。”

“是我男人老胡咧!”

林大驚失色,先前的勇氣全部土崩瓦解,連忙坐了下去,剛坐下去,又覺得不妥,仍舊站起來,走到了門口。

胡湘林已經走過來了,大白狗沒有再叫,搖著尾巴跟著他一同走了過來。

甄芹芝向她男人打招呼:“才回來?湘林呐,林幹部來了,還認得嗎?”

“認得,在大隊部見過。”

一提到在大隊部見過麵,林就羞愧難當,心突突地跳得好厲害,自知從臉部到耳根在發燒。他的思緒翻騰,已作好了各種思想準備,哪怕胡湘林今再怎麼教訓他、罵他,他都應該老老實實地接受,畢竟是自己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人家不但不計較,還救了他一把。他此時似乎才明白,甄芹芝今約他到這裏來,原來就是要他來接受一場教訓的,至少是要把事情清楚。他額頭上冒出了顆顆汗珠,但不敢去抹;也不敢正視胡湘林,隻是斜斜地瞟著他。

胡湘林滿身大汗,衣服汗漬漬的。甄芹芝已拿來一件幹淨的襯衣,叫他換下來。胡湘林將上衣脫下了,露出一身皮包骨,像個搓衣板。他不停地咳嗽,咳得彎下了腰。甄芹芝又遞過來亁毛巾,叫他把身上的汗擦幹淨。

“林幹部,請坐呀請坐。”胡湘林咳著嗽道。

林眼光沒有離開他,倒退著走到凳子邊,摸著凳子坐了下來,像一個接受審判的犯人。

“我的身體有些不聽話,氣稍微變化就來毛病,咳呀咳的。”胡湘林已換好了衣服,道。

“你應該到醫院去看看。”林關切地,眼睛仍盯著胡湘林,希望他把要的話趕快出來。

甄芹芝卻替他男人表白:“看過。他呀,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得了矽肺病,聽是礦山的職業病。住過院,打過針,還療養過,就是不見好,好在並不傳染。他同三陽表哥是一起長大的,三陽表哥走了,他特意請了個假回來幫忙,昨晚熬了個通宵,在廚房裏當下手,大概是累過了頭,又受了點夜寒。他呀,總是不曉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胡湘林漸漸停止了咳嗽,隔著張飯桌和林麵對麵地坐了下來,眼睛癡癡地望著林,並不話。屋子裏一片沈寂。

林緊張起來了,手心裏沁出了一層汗,他似乎還聽到了自己的心髒在“咚咚咚”地跳。他開始胡思亂想,不曉得犯人在槍斃之前是不是也是這樣。

“湘林呐,你要我把林幹部約到家裏來,有什麼事,你趕快講囉!”甄芹芝打破沈寂,催促道。

胡湘林“啊、啊”了幾聲,才開口話:“你看這幾株桃樹,不是反常嗎,現在開起花來了。好多年前也開過,沒有開得這麼密……秋裏開花是不結果的……每年到了十月陽春,總是有一段熱……”

林認真地聽著,而胡湘林卻講些不著邊際而且語無倫次的話。他估計他是要在轉彎抹角之後,才會把話講到正題上來。他瞥了一眼胡湘林,隻見他沒有好多血色的臉上嵌著一對而疲乏的眼睛,口裏微微喘著氣,喉嚨裏可能夾著痰。他等待他把痰吐出來下去,但他沒有吐痰,也沒有聽到他的下文了。這更叫林摸不著頭腦,心中萬分焦急。

甄芹芝瞪著她男人,不耐煩地:“桃樹開花關我們什麼事?你到底講桃花,還是有別的正經事要講?礦裏隻給了你兩假,等下你還要趕夜路回去!”

“啊,是這樣的,林幹部,我要向你彙報一下……”胡湘林頓了頓,接著斷斷續續彙報了如下的情況:他他父親是一九四0年被抓壯丁去當兵的,是去打日本人。當時他父親在縣城一家油鹽鋪當幫工。他父親當兵的頭幾年,一直沒有音信,後來家鄉淪陷了,再接著又光複了,但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六、七月間,他父親才回來了一次。記得他回來的時候,穿著整齊的軍裝,帶來了一個勤務兵,兩個人腰間都佩了槍。他們在家裏隻住了一晚,部隊馬上要開拔到很遠的地方去。一家人和勤務兵在一起吃了中飯和晚飯,父親還抽空同他一起在屋後的山坎上栽了幾株樟樹。栽樹的時候,父親沒有什麼話,好像心事重重。晚上,父親就到母親房裏去了。他和勤務兵在另一間房間裏,睡在一個床上。他記得半夜裏,父親端著燈盞到了他的床前站了很久,摸了摸他的臉,還為他趕掉了帳子裏的蚊子。他其實一直沒有睡著,卻故意把眼睛閉得緊緊的。父親走出房門後,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竟有兩行眼淚。第二醒來,床上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勤務兵走了,他父親也走了,從此再也沒見過父親,連父親是什麼樣子,也記不太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