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日光慘淡的下午,夕陽在西天苟延殘喘,的的確確是土埋半截。
息昔扔掉探路的竹竿,撲到小溪邊一頓猛灌後,四肢癱軟在溪邊的碎石灘上——三個晝夜啊,總算走出毋逢山了!
絕對路癡息昔在空中禦劍飛行都會迷路,現在她法術失靈,隻能在密林中徒步翻過重重山脈,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彎路,一路上她暗自懊悔當初逞強,沒有接受書生的老馬,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襲來,息昔警覺地跳起,卻還是晚了一步,被潑了一身狗血!
息昔之所以如此確定身上半凝固的紅色液體不是雞血,不是人血,不是染料,不是番茄醬,更不是辣椒醬……是因為狗血襲來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同時響起:“何方妖孽?!嚐嚐本道的狗血!”
一個灰袍年輕道士從巨石後麵探出頭來,看見一頭狗血的息昔仍舊是人形,當即愣了愣,很快又回過神來,從腰間取出一個葫蘆,灌了一大口,噗的一聲噴到息昔臉上!末了,還沒忘記補上一句:“妖孽,本道的符水味道如何,還不快現出原形!”
息昔緊抿著嘴唇,屏住呼吸,防止惡臭襲進口鼻,心中第一念頭竟是——這狗血灑得好!完整而均勻,沒有漏掉任何關鍵部位,也沒有浪費一滴狗血,老道的就像她在烤肉上撒鹽一樣——即使前世身為除妖師的她也隻能到這個地步了。
息昔伸出小指去鉤袖兜中的手絹,她怕弄髒了衣袖,鉤了三次才將手絹拉出來,蘸著溪水,勉強將口鼻清理幹淨。
灰袍道士腿腳開始哆嗦,慘了!遇到強敵,狗血符水都不管用,這可如何是好?罷罷罷,走為上策,否則小命不保。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本道今天做一回善事,暫且放了你,後會無期!”道士放下這段狠話,轉身欲逃。
寶劍燼炎閃電般追過來,割斷了道士束發的頭巾,然後斜插在前方,隨即光芒大盛,形成一個三尺多的圈,道士癱坐在光圈裏不得動彈。
“我先去清洗幹淨,半個時辰後回來,你要是想嚐試一下魂飛魄散的滋味,就踏出這個光圈。”息昔看著溪水裏狼狽的自己,怒氣上來,伸手攪亂了水中倒影。
太陽終於放棄了掙紮,撒手人寰,深埋在無盡黑夜。
灰袍道士摸了摸叫囂的肚皮,苦笑道:“今天早上問卦明明是大吉大利,適宜出行,誰知碰到那麼厲害的妖精,肚子你就別叫了,再叫就把妖精引過來,我就要成為她的晚飯。不過呢,她說半個時辰就回來,這都一個時辰了,連個影子都沒有,說不定被其他除妖師纏住……”
“臭道士,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妖精,有什麼憑證?”息昔從黑暗中走來,她剛剛清洗完畢,濕漉漉的烏發披散在肩。
“一個姑娘家怎麼敢孤身一人待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灰袍道士抬頭掃過息昔的麵頰,低聲說道,“再說了,人類女子怎麼可能那麼美。”
這個——是在誇獎她的容顏?息昔哭笑不得地看著灰袍道士,頓時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今這個世道,捉妖不觀妖氣,明辨是非,光憑麵孔就來判斷是人是妖。
相當年息昔做除妖師的時候,為了避免誤殺人類,每次行動都是先用梧桐葉的露水擦眼睛,然後再用照妖鏡和乾坤盤複核,再三確保斬殺的目標是妖。
息昔從未當自己是妖,這一世隻有剛醒來時是玄狐模樣,第二天就化作人形,而且在修煉對於妖怪來講是絕對禁忌的道家法術時,也沒有感覺不適,隻是法術進階奇慢,她修煉了兩百年,功力還不到以前的一半,而且法術經常失靈。
“你這個臭道士胡說八道。”息昔繼續斥責,卻忘了狐說八道的正是自己,“罩在你身上的光圈用的是玄門正宗法術,你什麼時候看見我使妖法了?”
“別總是‘臭道士臭道士’地叫我,雖然我有幾天沒洗澡,但是……但是我明明是個道姑嘛!我也有名字的,我叫赤槿。”
灰袍道姑挺了挺胸,示意息昔注意她胸前的溝壑。
“而且玄門法術怎麼可能那麼狠毒?一出這個光圈就魂飛魄散?”
息昔定睛一瞧,道姑有張精致的麵容,之前被寶劍削斷了束發的頭巾,此時披散著頭發,平添了幾分秀麗柔和,下巴尖且翹,一雙秋水眼含羞帶怒,身形修長,和自己一般高。
赤槿終於脫離了鉗製,趕緊取出巨石後的行李就要開溜。
息昔看見赤槿手中造型如“招魂幡”般的招牌,徹底石化了——這個丫頭到底是不是除妖師?!
竹竿扯起的布幡上用朱筆寫著:
看相算卦,陰宅陽宅
通靈尋親,預測性別
驅鬼除魔
百年字號,價錢公道
赤槿看著息昔驚訝的模樣,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人是妖,但是可以肯定你很久沒有出山了。如今世道,妖術再強也鬥不過人心叵測啊!厭倦人間喧囂的妖都歸隱山林了,自然用不著除妖師,貪戀紅塵的妖為了留在人間,比人類還聽話守法,妖族商人交給官府的賦稅豐厚而且從不拖欠,哪個衙門沒得到它們的好處?”
息昔聽聞,驚訝得半天才緩過神來:“那麼,如果妖類觸犯法令、傷害人類怎麼辦?”
赤槿驀地眼睛一亮。
“有這樣一個地方,是我們這些同道中人的聖地,它叫做恕空堂,直接受官府委托,專職捉邪妖,然後按照律令施以懲戒。”
“恕空堂每到秋後就會在民間選拔資質優異的弟子,那真是百裏挑一啊!我跋涉千裏,就是為了報名參加考試選拔,祖宗保佑,希望我能順利通過,成為恕空堂的弟子,以後就不用為生計算卦看相,我赤槿要繼承父親遺誌,堂堂正正地做一個除妖師!”
此時息昔心情跌到穀底,以前的老本行除妖師看來是做不了了,她也沒有心思去參加什麼恕空堂的選拔考試——她現在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
看來,一切都得先找到以前的紫電劍。
入夜,息昔滿腹心事地呆坐在河畔,看著潺潺流水。
這一世,她仍舊想做除妖師,可是世間變化太大,她連做除妖師的資格都沒有。
而且,息昔不止一次對自己下過現行咒,可是每次她都是這副人形,她到底是人還是妖?
如果是人,為什麼兩百年了,她都沒有衰老?
如果是妖,為什麼她可以修煉除妖術,而且不懼怕任何符咒呢?
息昔苦思冥想不解,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