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越了漫長的歲月,從曆史的源頭走來,靜候在嶺南這片熱土之中,等待一個鳳凰涅槃的機遇。偶然的一刻,被一雙雙手撫捏、揉摩,在親近掌心的溫暖時,被注進了激情的碧水。此時,沉澱了千載曆史的黃土,盡棄水與火相克的前嫌,水融於土,土接納了水,在與水的調和中,相識了,相愛了;在火的親吻下,相生了。她們悄悄聚集,涅槃重生。她雖然仍帶著自然的稚樸和羞澀,但一種對新生的渴望,充斥全身。
她雖然沒有表麵的浮光和外在的靚麗,但她那拙撲而厚重的風格,那包含著歲月風塵的滄桑魅力,已經完全定格在時空之中。她那豐富的內涵和活力,更可玩味與耐看,經曆火燒,堅貞不變。在親近烈火時,她靜靜地固守著一顆赤子之心,在熊熊烈火中,她閉著眼睛,扭曲著身體,痛苦地經受著煎熬,卻心甘情願地將自身打造。她保持著水與火相交融的不變深情。從此,一個生命,被塑造。
誰說水火不相容?陶就是最好的見證。
透過那厚厚的塵灰,我看到了會說話的古人,在訴說著一段曆史、一個故事。
她陪伴人類走出陶窯,走過崢嶸的歲月,穿透那無限的時空,在人類的生存環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是人類告別蠻荒的分水嶺,是人類走向文明的標誌。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她始終默默無聲,永遠沉寂,責無旁貸地承擔起曆史的責任,靜靜地守著人類文明的曆史,以免被現世浮躁所侵襲。古陶之品可謂高矣!造型之精美,色彩之內斂,氣息之沉靜,品質之醇厚。她,穿越著時空,穿透著我們的感悟。她,勝青銅之古樸,顯玉石之精美,泛青劍之雪亮,古樸典雅,奇麗瑰寶。
她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果實,而且博大精深,它上襲仰韶、下啟殷商,左挽彩瓷、右攜青銅,是原始社會後期嶺南文化的代表,是嶺南先祖們勤勞和智慧的傑作。即使最粗糙的陶,也會讓我們聯想到陪伴著人類生活的土、照耀著人類精神的火,以及滋養人類生命的水。它不僅蘊藏著厚重的農耕文明,而且閃爍著樸素的詩歌光芒。
我癡迷於這些古陶,她樸實無華的陶飾,令人怦然心動。如果我們能在古陶中感受到這些曆史光芒,就會對我們的先祖產生一種景仰的感情,就會為自己生活在今天而感到自豪和欣慰。
當我沉浸在這樣的遐思中時,麵對古窯上麵鋼筋水泥結構搭建的防護棚簷下“千年古縣,古陶為證”幾個大字,麵對眼前的沉默古窯,的確有點心酸。那原來白底紅色的大字,掛滿了青苔,流淌著綠色眼淚;那受精心保護的“龍窯”,裸露在外,無奈地苦笑。我知道,那些重見天日的陶罐已離鄉背井,藏在博物館裏,但這裏還有許多許多的陶器仍然在冰涼的山體中,在漆黑的龍窯裏,等待著搶救與保護。
再仰望那些如岡似嶺的古窯包,野草青青,灌木叢生。此情此景,是自豪還是自卑,是欣喜還是憂傷,有誰知道?這是一部剛剛開啟又被丟棄的中國古陶史書,它在遙遙的歲月中,等待著一雙多情的眼睛,一雙勤勞的手,來翻開這部罕見的珍貴的百科全書,領略其豐富的文化內涵。
對古窯曆史命運無可遏止的濃烈興趣和沉默的思量,我能保持多久?這樣的靜默,完全是源自這首短詩:悲秋燕趙,素樸一陶;風雨邯鄲,磁州古窯。黃發窈窕,魂夢縈繞;和一把大青土,將你我熔燒。密雲之潮,翻泛波濤;我獨個兒想著伊,伊人可在那邊兒,遙對著我笑。留一粒紅豆相思,燒兩尊情陶不老,低喚一聲伊人呀,懷裏來——我愛你愛你如陶。
這是一首關於陶瓷與愛情的短詩。清亮明快,恰似古陶千年璀璨的釉色與飾紋;感情熾烈,猶如古窯中世世代代竄動著的青春火苗。
古陶魅力無窮,它是在嫋嫋的窯煙中,由精雕細琢的雙手撫摸出的精靈。它讓我聆聽歲月,在心裏泛起千年等一回的濃情蜜意,令我的靈魂在不經意間激蕩起纏綿了千年的泥與火的洗禮與涅槃!
留一粒紅豆相思,燒兩尊情陶不老,低喚一聲伊人呀,懷裏來。如果,如果陶器是有記憶的話,她將記住天上之水的冰涼,衝蝕後的氤氳,衝蝕後的滑潤,衝蝕後的筋道;它將記住掌心溫暖的搓撫,搓撫的綣繾,綣繾的甜蜜;它將記住火焰的剛烈,煆燒的痛快,重生的喜悅。陶心如火,也如水,真誠而熱烈,冰清而玉潔。伊人呀,懷裏來,看著那個個沉默的陶罐,我不禁癡癡地陶醉。然而,她又那麼無奈與淒涼,她置身荒野,無家可歸;她遍體鱗傷,無人問津;她粉身碎骨,難見天日。伊人呀,懷裏來,看著那不可收拾的陶片,我不禁深深地祈禱……
我在家鄉的古窯下沉思。
(原載《東江文學》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