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卜林小說裏最陰森恐怖的一篇恐怕要算《野獸的烙印》了。它通過一件神秘的報複事件反映了印度人民對白人殖民者的仇恨:一名喝醉的白人殖民者侮辱了印度猴王神廟裏的神像。他因而受到神廟裏祭司的懲罰,性格變得像一頭凶猛的野獸。他像野獸一樣狼吞虎咽地吞吃生肉,在地上爬行,在黑暗中,他眼裏射出磷光,發出淒厲的狼嚎。這個故事是以吉卜林所特有的簡潔的白描手法表現的,於陰森中帶有令人信服的真實感。故事的結局雖然是,這個殖民者在朋友的幫助下被解除了麻風“祭司”施行的魔法,恢複了理智,然而,故事強烈感人之處在於它表達了印度人民強烈的民族自尊感和他們不甘受辱的決心。同時,作者筆下那個粗野愚昧的殖民者形象寫得也十分傳神。因而,讀者不由自主地感到,他變成野獸是很自然的,他的變化隻不過暴露出了他身上原來就具有的獸性的本質。
吉卜林生長在印度,對印度懷著特殊的感情,同時,他也十分熟悉印度生活裏種種落後迷信和野蠻的現象。他通過筆下種種使人感到可笑、可憐、可悲的愚昧無知、迷信落後的現象,同時揭示出來的是印度人民身上種種可貴的精神品質:那對為迷信所苦的青年男女,沒有向施行“法術”的巫師和殘暴的丈夫屈服,而是為了愛情而從容赴死。在那個為了報複一次小小的侮辱而拋棄生活中的一切其他追求的水手身上,在那個為孩子的死悲傷因而殺死主人的印度仆人身上,也都閃耀著個人尊嚴的光芒。為了維護個人尊嚴,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因為他們除此以外,確實可說是別無所有了。他們的悲劇發人深省,使讀者不禁要問,是什麼造成了他們的愚昧、迷信、落後?是什麼使他們陷進了悲慘的命運而自己毫無清醒的認識?因此,吉卜林對印度生活的描寫就不能不使人考慮到,造成印度人民苦難的根源,是和殖民製度有密切關係的。
從葡、英、法殖民者開始侵入印度,到印度淪為英國殖民地,共有兩百多年的曆史。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裏,印度人民從來沒有停止過反對殖民者的鬥爭,直到印度獲得獨立,建立印度共和國為止。1857年,也就是吉卜林出生前8年,印度爆發了一場舉世聞名的大起義,這次起義雖然被殘酷地鎮壓下去,卻使英國殖民者膽戰心驚。在吉卜林的青年時代,印度人民對那次大起義記憶猶新,在吉卜林的作品裏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這次起義和那以後的血腥大屠殺。
吉卜林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場,他是支持政府的殖民政策的。但是他認為,為了緩和民族矛盾,更好地治理當地人民,殖民地的官員應當是一些“實幹家”,他們應該不辭勞苦,體恤民情,能夠主動接近當地人民,了解他們的習俗、思想和願望,並且根據這些實際情況來製訂自己工作的方針。他的作品中時常出現這樣一些“愛民如子”“體察下情”的賢明的下層白人官員的形象,同時對於從倫敦來的一些指手畫腳、誇誇其談,毫不了解印度情況的自由派政客也作了不少諷刺的描寫。
盡管吉卜林有這樣一些“良好”的願望,在他的作品裏,卻仍然透露出:在白人殖民者和當地人民中間,顯然存在著一條鴻溝,他們的關係,根本說不上“融洽無間”。白人老爺們往往有一種心驚肉跳的不祥感,他們像是坐在一座火山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憤怒的火山岩漿吞沒。前麵提到的《野獸的烙印》裏,受到侮辱的印度人民借助超自然的力量,使褻瀆神像的白人墮落成了野獸就是一個例證。在另一篇小說《莫魯比·居科斯騎馬奇遇記》裏,白人和當地人民之間的鴻溝是通過一個白人工程師的噩夢似的“奇遇”表現出來的。這位工程師偶然陷進了印度北部的一座“死人村”(這篇小說原來的名字就是《死人村》)。這裏禁閉著一些被送上火葬架以後又活過來的“活死人”。他們被看做是不祥之物,從此失去了自由,被送到“死人村”,苟延殘喘,過著野獸不如的生活,直到他們真正死去為止。這篇小說不僅使讀者看到印度生活裏迷信落後的醜惡現象——“死人村”的存在,而且用“死人村”裏白人和土著的相互關係發生的驚人變化,引起了讀者的思考。工程師在“死人村”裏遇見一個老相識,他是一名印度電報員,對白人一向卑躬屈膝,唯唯諾諾。但是當他發現,這位白人老爺已經陷進絕境時,他就不再是那樣畢恭畢敬的了。他和同伴公開嘲笑工程師的狼狽相,搶走他身邊的財物,分吃了他的馬匹。失去了身份和尊嚴的工程師麵對這種“無法無天”的舉動,隻能驚恐、憤慨而又無可奈何,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請求電報員教給他在“死人村”裏謀求生存的手段。這篇小說反映了印度的白人統治者對不久以前的印度起義的恐怖回憶,揭示了統治者內心的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