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葛薇龍同聲一哭。自承自願從娼以後,“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自覺能力在糊塗人生裏所提供的清醒縱使短暫、微弱,但是忽現忽隱,驅之不散。這是張愛玲與《金瓶梅》作者對現世惡劣程度以及人類本能觀照最大的不同。
本文第二節曾舉例說明飛蛾投火過程在《第一爐香》裏重現。那些敘事都不離張愛玲切切不忘的清醒。她在梁府火紅外景的描述之後,立刻說梁府外麵可以看見“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與野火般的春色形成“強烈對照”,“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陪葛薇龍搬進梁府的陳媽“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真金不怕火燒的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台盤!”當下把陳媽打發走了。藍色真不討“火”之喜歡。葛薇龍旗袍下擺的火被喬琪喬兩三腳踏滅之後,作者立即說她當時穿的是件“品藍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粗看之下,藍色(以及白色、銀色)之出現,在提供鮮明的顏色的視覺對比。可是藍的平靜緊跟著火的熾熱不放,就像那清醒的心智能力不離情欲、物質的貪婪。
《第一爐香》在人生困頓裏強調那些不夠周全強韌,然而發諸本然的心智與醒覺。這種對個人、自我的關切取代了《金瓶梅》罪之認定、罰的恐懼。李瓶兒死前念念不忘與西門慶通奸而愧欠前夫花子虛。葛薇龍完全沒有類似的負擔。她在故事結尾感歎自甘墮落之愚蠢,並非對他人不起的歉疚。這種感歎本身並非——也不致引起——罪惡感。沒有罪惡感,哪來受罰的憂慮呢?張愛玲不用道德意識來鋪陳或規範這個投火的飛蛾,因為她深切同情類似葛薇龍這種謀生謀愛的女子。在無奈與悲憂的傾吐裏,她表達了無條件的原諒。掌握到這點,我們才能了解為何那些自況裏的感傷——雖然對厄運之改善徒勞無功——對感同身受的讀者而言,或有化解、鬆弛、提升與補償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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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閱讀《金瓶梅》與《第一爐香》也能幫助我們了解其他張愛玲小說。《色,戒》王佳芝為救情人而遭情人處死,作者沒有描述她槍決前的心理狀態,這個留空白的策略頗值得注意。王佳芝可以像《金瓶梅》韓愛姐癡戀死去的陳敬濟而出家為尼那樣不悔不悟,也可以像葛薇龍或《半生緣》曼禎那樣又悔又悟。作者在這兩種情緒宣泄方式之外,選擇了中立的立場,予讀者自由想象的空間水晶《昔日戲言身後事》說:“《色,戒》中的王佳芝卻是至死不悔亦不悟。”(頁一四六)其實王佳芝臨死之前的悔悟程度沒有交代清楚,作者讓我們在無字句處讀書。。這個做法證明了作者不受限於《金瓶梅》或自己其他小說方法,另創新意。
就像《金瓶梅》的欲情苦海裏出現了韓愛姐的激揚與看破,張愛玲不但在《第一爐香》飛蛾投火情愛模式的盲目裏加入與因果報應無關的清醒,她在《第一爐香》之外也偶現不受那個情愛模式囿限的奮發與圓滿:《心經》那位丈夫有外遇,但是勇於照料犯心病的女兒的許太太,《秧歌》那位飽受傾軋、縱火燒糧倉的月香,以及《傾城之戀》曆經挫折,終得歸宿的白流蘇,都是作者在苦澀人生裏看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