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時光:從前的日色變得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6)(2 / 2)

然而,次年,“完人”陳夢家被劃為“右派分子”。其中一個原因是,當時提倡漢字簡體化、拉丁化,陳夢家有不同的看法,認為文字改革應該慎重。一個學者,可以反對文字改革嗎?

後來的日子就像一個扯得亂糟糟的線團,陳夢家被拉出去批鬥,在烈日下長跪,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髒東西。他的家被抄了,住進了別人;他和趙蘿蕤住進了一間本來是汽車庫的小屋子裏。

趙蘿蕤沒那麼堅強。她患了精神分裂。

沈從文也從那段年月裏走過,他被定性為“桃紅色的”反動作家,說他“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於是,被批鬥。沈從文曾自述說:“社會全部及個人理想,似乎均得在變動下重新安排”,“我搞的全錯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潰了。”同樣沒有繞過那段年月的詩人馮至,口頭禪幹脆是:“偉大的時代,渺小的我。”

“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並不瘋”的沈從文,多次想自殺,他說:“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

陳夢家也急著自殺。1966年8月24日,夜,陳夢家寫下遺書,然後吞服許多安眠藥片,他睡下了。不過,這次,自殺未遂。同年9月3日,陳夢家再次動手要自己的命。自縊身亡。

精神分裂的趙蘿蕤一人在世間行走。沒有熬不過去的黑夜,縱使黑夜漫長。隨著時光流淌,日子平靜,趙蘿蕤的精神逐漸好轉,但她過得不好。她和她的弟弟一起生活,弟弟卻不肯和她同桌吃飯。

有時,殺死愛情的,不是曾擁有愛情的那兩個當事人,而是獨特的時代氣候。荒蕪的年月裏,孩子不認父母,丈夫不認妻子或妻子不認丈夫,竟都是尋常事。如詩人馮至所言,時代是大的,人是渺小的,渺小的人抗不過大時代。對於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的事,或許最好的說辭,便是:“這是命運呀。”

趙蘿蕤很少再提起陳夢家,她也很少再提起過去。麵對世界,她沉默。

很多很多年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想請趙蘿蕤寫一本10萬字的關於陳夢家的書,白發蒼蒼的趙蘿蕤說:“我實在沒那麼多的話可說。5萬字都寫不出。他寫詩的生涯隻有短短六七年,絕大半輩子都是搞古文字和古文獻,每天至少工作10小時,有什麼好寫的呢?而且我對考古一竅不通,沒有任何發言權。”

妻子麵對丈夫,此等溫度,此等姿態,這真是一件教人百味雜陳的事。

趙蘿蕤還記得陳夢家嗎?

據說,當她站在丈夫陳夢家曾研究過的青銅器前,會難以自製地顫抖起來。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在生長。那些愛到最後竟不堪麵對彼此的人們,他們一生那麼長,長到足以嚐盡俗世悲歡,長到一個人願意忘記另一個人,仿佛彼此不曾愛過;一生又那麼短,短到等不及好世界到來,短到一個人收拾不好心情對另一個曾深愛過的人從容告別。

終於肯相信,最微不足道的是愛情,最不容抗拒的是強悍到教人哀思如潮的命運。而這命運,又的的確確給過人們許許多多美好的東西呀!

或許趙蘿蕤是對的,不回頭看,已是對過去的最好的紀念。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