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覺得太丟人現眼了。他幹咳了幾聲,不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懇求季宏。最後他竟然哭了起來,提出用自己的濕大衣換杯酒。黑暗中沒有人看見他的眼淚,他的大衣也沒有人接,因為酒館裏還有一些女教徒,她們是不願見到男人赤身裸體的。
“現在我該怎麼辦?”酒鬼低聲地問,聲音裏充滿著絕望,“怎麼辦?不喝酒不行啊!不然我會幹出違法犯罪的事來,唉,要不索性死了算啦……究竟該怎麼辦呀?”
他在酒館裏來回走了走。
一輛敞篷郵政馬車叮當叮當地駛近酒館。衣服淋濕了的郵差走了進來,他喝了一杯酒就出去了。郵車繼續趕路。
“我給你一個金項飾,”酒鬼對季宏說,他的臉色像白布一樣煞白,“好吧,我給你。就這麼著……盡管我這麼做有些猥瑣,可是你要去的……實在沒有法子我才幹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就是上法庭也會證明我清白無辜……拿去吧,不過要有一個條件:過些日子我回來時你就還給我。我現在當著眾人的麵給你,請他們作證……”
酒鬼濕漉漉的手伸進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嵌有相片的雞心形金項飾。他把它打開,瞟了一眼裏麵嵌著的相片。
“本來該把相片取出來,但我沒有地方放它,我全身都濕透了。見你的鬼去吧。你就連同相片和它一塊兒奪走算了。不過有一個條件……我的好人,善人……我求你了……你千萬不要用手指去碰這張臉……我求求你了,親愛的!請你原諒我的粗野,原諒我對你說的那些粗野的話……我很傻……請你不要用手指碰這張臉,也不要用眼睛看這張臉……”
季宏拿過金項飾,看了看打在上麵的成色戳子,然後把它放進自己的衣袋裏。
“這是偷來的吧?”季宏說,斟了一杯酒,“那好吧……你喝吧……”
酒鬼拿起酒杯,朝酒杯瞪著兩眼,眼裏閃過了一道光,要在他那雙混濁昏花的醉眼裏閃出一道光來,那該要多大的氣力啊!他把帶相片的金項飾換酒喝了,他羞愧得無地自容,然後低垂著頭朝牆角走去。在那裏他勉強擠在一條板凳上,緊挨著一個女教徒坐下。他縮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酒館裏無聲無息,就這樣過去了半個鍾頭。隻有屋外的秋風在呼號,屋頂的煙囪吹奏著秋天狂想曲。那些女教徒開始向上帝祈禱,然後不聲不響地收拾收拾就在凳子下麵躺下過夜了。季宏打開了金項飾,對相片上那女人頭像看得出了神。而那女人也正從項飾的金框中朝著酒館、朝著季宏、朝著酒瓶露出滿臉笑容。
院子外麵一輛大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緊接著傳來吆喝馬停步的“得嘞嘞”的聲音和濺著泥水的聲音,一個身材矮小的莊稼漢跑進了酒館。他留著山羊胡子,穿著長長的羊皮襖,渾身濕透,衣服上濺滿了泥水。
“喂!”他喊了一聲,把一個五戈比的硬幣擲在櫃台上,“來杯真正馬德拉葡萄酒!斟滿!”
他單腿站立著,大大咧咧地轉過身,朝那夥人看了一眼。
“這鬼天氣,糖捏的化了,紙糊的完了!瞧這撥子人,還怕雨哩!真夠嬌氣的!啊,這算哪門子葡萄酒?”
這個矮小的莊稼漢一步跳到酒鬼跟前,瞧了瞧他的臉。
“瞧,到什麼地方來了!是您老爺!”他說,“是謝苗·謝爾蓋伊奇!是我們過去的東家嗎?是嗎?您何苦在這個酒館裏乘涼呢?難道這也是您待的地方?唉!真是個不幸的苦命人!”
地主老爺看了莊稼漢一眼,用衣袖擋住臉。莊稼漢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絕望地兩手一攤,就到櫃台邊喝酒去了。
“這是我們村的貴族老爺,”他悄聲對季宏說,朝酒徒那邊瞥了一眼,“我們村的地主老財,叫謝苗·謝爾蓋伊奇。你看見了,一副什麼模樣了?啊?就是太那個……喝起酒來不要命……”
這個莊稼漢喝完酒,用衣袖擦了擦嘴,接著說:
“我是他村子裏的。離這兒有四百俄裏遠,叫阿赫季洛夫卡村……他父親在世那陣子,莊稼人全是他家的農奴……老兄呀,真可憐啦!他本來是個很好的老爺……瞧見嗎,院子外麵那匹馬!瞧見了嗎?那就是他給我用的。哈哈——哈哈!真是命中注定的呀!”
過了十分鍾,那些馬車夫和朝聖的男男女女都圍在這個莊稼漢身邊。在秋天的風雨聲中,他用緩慢的、情緒起伏不定的男高音給他們講述了一個故事。謝苗·謝爾蓋伊奇還是坐在角落裏,閉著眼睛,嘴裏嘟嘟噥噥的。他也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