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說人生。這六月來,國內思想界,不是有玄學與科學的筆戰麼?國內思想界的老將吳稚暉先生,就在《太平洋》雜誌上發表一篇《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其中下了一個人生的定義。他說:“人是哺乳動物中的有二手二足用腦的動物。”人生即是這種動物所演的戲劇,這種動物在演時,就有人生;停演時就沒人生。所謂人生觀,就是演時對於所演之態度,譬如:有的喜唱花麵,有的喜唱老生,有的喜唱小生,有的喜搖旗呐喊;凡此種種兩腳兩手在演戲的態度,就是人生觀。不過單是登台演劇,紅進綠出,有何意義?想到這層,就發生哲學問題。哲學的定義,我們常在各種哲學書籍上見到;不過我們尚有再找一個定義的必要。我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上所下的哲學的定義說:“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去找根本的解決。”但是根本兩字意義欠明,現在略加修改,重新下了一個定義說:“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一個比較可普遍適用的意義。”現在舉兩個例來說明他:要曉得哲學的起點是由於人生切要的問題,哲學的結果,是對於人生的適用。人生離了哲學,是無意義的人生;哲學離了人生,是想入非非的哲學。現在哲學家多憑空臆說,離得人生問題太遠,真是上窮碧落,愈鬧愈糟!
現在且說第一個例:兩千五百年前在喜馬拉雅山南部有一個小國——迦葉——裏,街上倒臥著一個病勢垂危的老丐,當時有一個王太子經過,在別人看到,將這老丐趕開,或是毫不經意地走過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賦有哲學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為什麼逃不出老、病、死,這三個大關頭,因此他就棄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宮、財貨,遁跡人山,去靜想人生的意義。後來忽然在樹下想到一個解決:就是將人生一切問題拿主觀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麼,老、病、死,就不成問題了。這種哲學的合理與否,姑不具論,但是那太子的確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他以為比較普遍適用的意義。
我們再舉一個例,“譬如我們睡到夜半醒來,聽見賊來偷東西,我那就將他捉住,送縣究辦。假如我們沒有哲性,就這麼了事,再想不到“人為什麼要作賊”等等的問題;或者那賊竟苦苦哀求起來,說他所以作賊的原故,因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無處謀生,迫於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沒哲性的人,對於這種籲求,也不見有甚良心上的反動。至於富於哲性的人就要問了,為什麼不得已而為之?天下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有多少?為什麼社會沒得給他做工?為什麼子女這樣多?為什麼老病死?這種偷竊的行為,是由於社會的驅策,還是由於個人的墮落?為什麼不給窮人偷?為什麼他沒有我有?他沒有我有是否應該?拿這種問題,逐一推思下去,就成為哲學。由此看來,哲學是由小事放大,從意義著想而得來的,並非空說高談能夠了解的。推論到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等,也無非多從活的人生問題推衍闡明出來的。
我們既曉得什麼叫人生,什麼叫哲學,而且略會看到兩者的關係,現在再去看意義在人生上占的什麼地位?現在一般的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會的奢侈品。他們看人生種種事實,和鄉下人到城裏未看見五光十色的電燈一樣。隻看到事實的表麵,而不了解事實的意義。因為不能了解意義的緣故,所以連事實也不能了解了。這樣說來,人生對於意義極有需要,不知道意義,人生是不能了解的。宋朝朱子這班人,終日對物格物,終於找不到著落,就是不從意義上著想的緣故。又如平常人看見病人種種病象,他單看見那些事實而不知道那些事實的意義,所以莫明其妙。至於這些病象一到醫生眼裏,就能對症下藥;因為醫生不單看病象,還要曉得病象的意義的緣故。因此,了解人生不單靠事實,還要知道意義!
那麼,意義又從何來呢?有人說:意義有兩種來源:一 種是從積累得來,是愚人取得意義的方法;一種是由直覺得來,是大智取得意義的方法。積累的方法,是走笨路;用直覺的方法是走捷徑。據我看來,欲求意義唯一的方法,隻有走笨路,就是日積日累地去做刻苦的工夫,直覺不過是熟能生巧的結果,所以直覺是積累最後的境界,而不是豁然貫通的。大發明家愛迪生有一次演說,他說,天才百分之九十九是汗,百分之一是神,可見得天才是下了番苦功才能得來,不出汗決不會出神的。所以有人應付環境覺得難,有人覺得易,就是日積日累的意義多寡而已。哲學家並不是什麼,隻是對於人生所得的意義多點罷了。
欲得人生的意義,自然要研究哲學史,去參考已往的死的哲理。不過還有比較更[重]要的,是注意現在的活的人生問題,這就是做人應有的態度。現在我舉兩個可模範的大哲學家來做我的結論,這兩大哲學家一個是古代的蘇格拉底,一個是現代的笛卡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