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無稽的誣告了。三百年前,朱舜水到日本,他居留久了,能了解那個島國民族的優點,所以他寫信給中國的朋友說,日本的政治雖不能上比唐、虞,可以說比得上三代盛世。這一個中國大學者在長期寄居之後下的考語,是值得我們的注意的。日本民族的長處全在他們肯一心一意的學別人的好處。他們學了中國的無數好處,但始終不曾學我們的小腳,八股文,鴉片煙。這不夠“為中國取鏡”嗎?他們學別國的文化,無論在那一方麵,凡是學到家的,都能有創造的貢獻。這是必然的道理。淺見的人都說日本的山水人物畫是模仿中國的;其實日本畫自有他的特點,在人物方麵的成績遠勝過中國畫,在山水方麵也沒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學方麵,他們也有很大的創造。近年已有人賞識日本的小詩了。我且舉一個大家不甚留意的例子。文學史家往往說日本的《源氏物語》等作品是模仿中國唐人的小說《遊仙窟》等書的。現今《遊仙窟》已從日本翻印回中國來了,《源氏物語》也有了英國人衛來先生(Arthur waley)的五巨冊的譯本。我們若比較這兩部書,就不能不驚歎日本人創造力的偉大。如果“源氏”真是從模仿《遊仙窟》出來的,那真是徒弟勝過師傅千萬倍了!壽生先生原文裏批評日本的工商業,也是中了成見的毒。日本今日工商業的長腳發展,雖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貨幣低落的恩惠,但他的根基實在是全靠科學與工商業的進步。今日大阪與蘭肯歇的競爭,骨子裏還是新式工業與舊式工業的競爭。日本今日自造的紡織器是世界各國公認為最新最良的。今日英國紡織業也不能不購買日本的新機器了。這是從模仿到創造的最好的例子。不然,我們工人的工資比日本更低,貨幣平常也比日本錢更賤,為什麼我們不能“與他國資本家搶商場”呢?我們到了今日,若還要抹煞事實,笑人模仿,而自居於“富於創造性者”的不屑模仿,那真是盲目的誇大狂了。
第三,再看看“我們的固有文化”是不是真的“太豐富了”。壽生和其他誇大本國固有文化的人們,如果真肯平心想想,必然也會明白這句話也是無根的亂談。這個問題太大,不是這篇短文裏所能詳細討論的,我隻能指出這個比較重要之點,使人明白我們的固有文化實在是很貧乏的,談不到“太豐富”的夢話。近代的科學文化,工業文化,我們可以撇開不談,因為在那些方麵,我們的貧乏未免太丟人了。我們且談談老遠的過去時代罷。我們的周秦時代當然可以和希臘、羅馬相提並論,然而我們如果平心研究希臘、羅馬的文學,雕刻,科學,政治,單是這四項就不能不使我們感覺我們的文化的貧乏了。尤其是造形美術與算學的兩方麵,我們真不能不低頭愧汗。我們試想想,《幾何原本》的作者歐幾裏得(Euclid)正和孟子先後同時;在那麼早的時代,在二千多年前,我們在科學上早已太落後了!(少年愛國的人何不試拿《墨子·經上篇》裏的三五條幾何學界說來比較《幾何原本》?)從此以後,我們所有的,歐洲也都有;我們所沒有的,人家所獨有的,人家都比我們強。試舉一個例子:歐洲有三個一千年的大學,有許多個五百年以上的大學,至今繼續存在,繼續發展:我們有沒有?至於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貞節牌坊,地獄活現的監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雖然“豐富”,雖然“在這世界無不足以單獨成一係統”,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製度。即如壽生先生指出的“那更光輝萬丈”的宋明理學,說起來也真正可憐!講了七八百年的理學,沒有一個理學聖賢起來指出裹小腳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隻見大家崇信“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吃人禮教:請問那萬丈光輝究竟照耀到那裏去了?
以上說的,都隻是略略指出壽生先生代表的民族信心是建築在散沙上麵,禁不起風吹草動,就會倒塌下來的。信心是我們需要的,但無根據的信心是沒有力量的。
可靠的民族信心,必須建築在一個堅固的基礎之上,祖宗的光榮自是祖宗之光榮,不能救我們的痛苦羞辱。何況祖宗所建的基業不全是光榮呢?我們要指出:我們的民族信心必須站在“反省”的唯一基礎之上。反省就是要閉門思過,要誠心誠意的想,我們祖宗的罪孽深重,我們自己的罪孽深重;要認清了罪孽所在,然後我們可以用全副精力去消災滅罪。壽生先生引了一句“中國不亡是無天理”的悲歎詞句,他也許不知道這句傷心的話是我十三四年前在中央公園後麵柏樹下對孫伏園先生說的,第二天被他記在《晨報》上,就流傳至今。我說出那句話的目的,不是要人消極,是要人反省;不是要人灰心,是要人起信心,發下大弘誓來懺悔,來替祖宗懺悔,替我們自己懺悔;要發願造新因來替代舊日種下的惡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