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我們為什麼要提倡一個主義呢?難道單是為了“號召黨徒”嗎?還是要想收一點實際的效果,做一點實際的改良呢?如果是為了實際的改革,那就應該使主義和實行的方法,合為一件事,決不可分為兩件不相關的事。我常說中國人(其實不單是中國人)有一個大毛病,這病有兩種病征:一方麵是“目的熱”,一方麵是“方法盲”。藍君所說的“主義並不一定含著實行的方法”,便是犯了這兩種病。隻管提出“涵蓋力大”的主義,便是目的熱;不管實行的方法如何,便是方法盲。
李君的話,也帶著這個毛病。他說:
大凡一個主義,都有理想與實際兩方麵。例如民主主義的理想,不論在那一國,大致都很相同。把這個理想適用到實際的政治上去,那就因時,因所,因事的性質情形,有些不同。……我們隻要把這個那個的主義拿來作工具,用以為實際的運動,他會因時,因所,因事的性質情形,生一種適用環境的變化。
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主義論。前次杜威先生在教育部講演,也曾說民治主義在法國便偏重平等;在英國便偏重自由,不認平等;在美國並重自由與平等,但美國所謂自由,又不是英國的消極自由,所謂平等,也不是法國的天然平等。但是我們要知道這並不是民治主義的自然適應環境,這都是因為英國、法國、美國的先哲,當初都能針對當日本國的時勢需要,提出具體的主張,故三國的民治各有特別的性質。(試看法國革命的第一、二次憲法,和英國邊沁等人的駁議,便可見兩國本來主張不同。)這一個例,應該給我們一個很明顯的教訓:我們應該先從研究中國社會上,政治上,種種具體問題下手,有什麼病,下什麼藥;診察的時候,可以參用西洋先進國的曆史和學說,用作一種“臨症須知”;開藥方的時候,也可以參考西洋先進國的曆史和學說,用作一種“驗方新編”。不然,我們隻記得幾首湯頭歌訣,便要開方下藥,妄想所用的藥進了病人肚裏,自然“會”起一種適用環境的變化,那就要犯一種“庸醫殺人”的大罪了。
藍君對於主義的抽象性,極力推崇,他認為最合於人類的一種神秘性;又說:“抽象性大,涵蓋力可以增大。涵蓋力大,歸依的人數自然愈增多。”這種議論,自然有一部分真理。但是我們同時也該承認人類的這種“神秘性”,實在是人類的一點大缺陷。藍君所謂“神秘性”,老實說來,隻是人類的愚昧性。因為愚昧不明,故容易被人用幾個抽象名詞騙去赴湯蹈火,牽去為牛為馬,為魚為肉。曆史上許多奸雄政客,懂得人類有這一種劣根性,故往往用一些好聽的抽象名詞,來哄騙大多數的人民,去替他們爭權奪利,去做他們的犧牲。不要說別的,試看一個“忠”字,一個“節”字,害死了多少中國人?試看現今世界上多少黑暗無人道的製度,那一件不是全靠幾個抽象名詞,在那裏替他做護法門神的?人類受這種劣根性的遺毒,也盡夠了。我們做學者事業的,做輿論家的生活的,正應該可憐人類的弱點,打破他們對於抽象名詞的迷信,使他們以後不容易受這種抽象的名詞的欺騙。所以我對於藍君的推崇抽象性和人類的“神秘性”,實在很不滿意。藍君是很有學者態度的人,他將來也許承認我這種不滿意是不錯的。
但是我們對於人類迷信抽象名詞的弱點,該用什麼方法去補救他呢?我的答案是:
多研究些具體的問題,少談些抽象的主義。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該研究,但是隻可認作一些假設的見解,不可認作天經地義的信條;隻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隻可用作啟發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漸漸養成人類的創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漸漸使人類有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方才可以漸漸解放人類對於抽象名詞的迷信。
民國八年七月
從思想上看中國問題
究竟從思想上看,中國的問題在什麼地方?
問題是“不適宜於現代的環境”。
種族上,問題是“不能適於生存而有被淘汰的危險”。
社會的製度與心理習慣上,問題是“不能適於生存而有墮落的危險”。
經濟上,問題是“不適宜於現代世界的經濟生活而脫不了落伍的危險。”
思想上,問題也是如此。
思想上的不適宜有兩個方麵:
(1)思想中有根本大不適宜的部分;
(2)思想的方法的不適宜。
(上)不適宜的思想
吳稚暉先生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