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這一層道理,方才可以打破我們平常的“古”的觀念,方才可以打破“從古所有”的神話。因為在這個無窮長的時間上,“古所無有”的東西多著呢!知道了“古所無有”的東西多至無窮數之多,我們就不會用“從古所有”的話來自欺欺人了。
(本文作於1923年8月22日,此係殘稿。錄自《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9冊,黃山書社1994年版)
格致與科學
科學初到中國的時候,沒有相當的譯名,當時的學者就譯做“格致”。格致是“格物致知”的縮寫。《大學》裏有一句“致知在格物”,但沒有說明“格物”是什麼或是怎樣做。到了宋朝,一班哲學家都下過“格物”的解說,後來竟有六七十家的不同的界說。其中最有勢力的一個解說是程子(程頤)、朱子(朱熹)合作的。他們說,“格就是到”,格物就是到物上去窮究物的理。朱子說得最清楚:
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吾心之明莫不有知。……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
即(就)物窮理,是格物;求至乎其極,是致知。這確是科學的目標,所以當時譯科學為“格致”是不錯的。
有人問程子,格物的“物”有多大的範圍,程子答道:自一身之中,至萬物之理,都是物。他又說:一草一木都應該研究。就是近代科學的研究範圍也不過如此。
程子、朱子說的格物方法,也很可注意。他們教人: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又窮一理。隻要積累多了,自然有豁然貫通的日子。
程子、朱子確是有了科學的目標、範圍、方法。何以他們不能建立中國的科學時代呢?
他們失敗的大原因,是因為中國的學者向來就沒有動手動腳去玩弄自然界實物的遺風。程子的大哥程顥就曾說過“玩物喪誌”的話。他們說要“即物窮理”,其實他們都是長袍大袖的士大夫,從不肯去親近實物。他們至多能做一點表麵的觀察和思考,不肯用全部精力去研究自然界的實物。
久而久之,他們也覺得“物”的範圍太廣泛了,沒有法子應付。所以程子首先把“物”的範圍縮小到三項:(一)讀書窮理,(二)尚論古人,(三)應事接物。後來程朱一派都依著這三項的小範圍,把那“凡天下之物”的大範圍完全丟了。範圍越縮越小,後來竟從“讀書窮理”更縮到“居敬窮理”,“靜坐窮理”,離科學的境界更遠了。
明朝有個理學家王陽明(王守仁),他曾譏笑程子、朱子的格物方法。他說:“即物窮理是走不通的路。我們曾實地試驗過來。有一天,一位姓錢的朋友想實行格物,我叫他去格庭前的竹子。錢先生坐在竹子邊,格了三天三夜,格不出道理來。我就自己去試試,一連格了七天,也格不出道理 來。我們隻好歎口氣,說,聖賢是做不成的了,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大的精力去格物!”
王陽明這段話最可以表示中國的士大夫從來沒有研究自然的風氣,從來沒有實驗科學的方法,所以雖然有“格物致知”的理想,終不能實行“即物窮理”,終不能建立科學。
十七世紀以後的“樸學”(又叫做“漢學”),用精密的方法去研究訓詁音韻,去校勘古書。他們做學問的方法是科學的,他們的實事求是的精神也是科學的。但他們的範圍還跳不出“讀書窮理”的小範圍,還沒有做到那“即物窮理”的科學大範圍。
所以我們中國人的科學遺產隻有兩件:一是程子、朱子提出的“即物窮理”的科學目標,一是三百年來樸學家實行的“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與方法。
我們現在和將來的努力,要把這兩項遺產打成一片:要用那樸學家“實事求是”的精神與方法來實行理學家“即物窮理”的理想。
一九三三,十二,十九
(本文作於1933年12月19日,收入《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9冊,黃山書社1994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