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哪裏來的(1 / 3)

進了臘月幾乎天天下雪,嗬氣成冰,爹娘忙於清洗各種豆子雜糧熬製臘八粥。

風幹金桂圓,栗子,花生仁,綠豆,紅豆,粳米,湘蓮子,葡萄幹等等材料入小沙鍋小火慢熬,攪拌一個時辰,待材料軟爛粘稠,裝入鋪著荷葉的紫砂圓罐,撒上紅糖,青紅絲,薄荷屑,舀一勺放在嘴裏,頓時讓人四肢百骸都溫暖,進了腸胃,吃進肚裏,更是說不出的舒服。現在正是臘八粥和糯米桂花糕獨占鼇頭的季節。

為了保持溫度,每次送夜宵都須得用棉花填塞食盒的空隙,免得熱氣外泄,涼了可就不好吃了。所以送完夜宵我總是把被罐子燙熱的棉花團在手裏揉搓,暖和極了。

今天煙雨閣來了一個好生闊氣的客人。

這個人是一個三十開外,白淨麵皮的書生,一出手就是碎金子,煙雨閣上下也是伺候慣了達官貴人,見過大世麵的,可是這書生簡直不是在用錢,而是在拋撒土塊,眼睛眨都不眨,吃了臘八粥,直讚味道好,竟給了我一塊小元寶。

我自是嚇了一跳,打賞再多的闊氣客人,也不見得會給我這麼一個小丫頭足以蓋間房子的錢。

我不敢要,書生卻不高興,直說我不會看臉色,莫先生忙打岔道:“她家賣點心,又不開染坊,哪裏分辨什麼顏色不顏色,大爺隻瞧我這老臉,莫與孩子計較,小孩子家家沒見過世麵,眼睛拙也是有的。”邊把小元寶塞給我,趁勢把我推出去,客人也就沒再理我,繼續拋撒金錢去了,照這樣下去,哪怕他是石崇,隻怕很快也傾家蕩產了。

我出了門,把小元寶包在棉花裏,若爹娘知道我收了人家這麼大一筆錢,想來定會責怪我,小戶人家對這種飛來橫財,往往是向往而膽怯,隻怕招來禍患,可是不收客人隻說我瞧不起他,也是難纏,想來想去,便把小元寶裹在棉花裏,埋在九月菊花田下麵,若是客人後悔,我還他就是了,也免得爹娘擔驚受怕。

走著走著隻看見紫玉釵街邊上有輛青油馬車,一雙春蔥似得手飛快的把簾子落下來了。我當是有達官貴人的妻妾過來鬧場,怕惹上事端,趕緊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那個青油馬車又在街邊停著。是哪個客人的家眷呢?臘月裏竟這麼守望自己夫君回心轉意,大戶人家的日子,也真是有大戶人家的難處。

但是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那個青油馬車似乎駐紮在了那裏,每夜必到。

是哪個男人,有這樣的家室,還來尋歡作樂呢?

日期:2013-09-1515:00:00

第六夜,那輛馬車還是停在那裏,想必那個太太也很冷了,我留了一罐八寶粥,想著給她暖暖身子。

走近馬車,又看見那個車簾子被一雙美麗的手拉上了,我有點猶豫,想必這位太太不大願意被人看見,但是我一個送夜宵的小丫頭,應該沒關係吧?人家會不會覺得我很多事呢?

試試看好了,若是她不要就算了。

我扣扣車窗:“太太!天氣這麼冷,要不要喝碗熱騰騰的八寶粥?”

車裏是一個悅耳的女聲,聽不出年齡:“真有心的小姑娘,這麼冷的太還出來送夜宵,難為你了,你且給我一碗。”說著,那隻手拋出一小塊金子。小金子骨碌碌滾到地上,我拾起來塞回車窗:“太太,我不要錢,隻是看您夜夜在這裏待人,不過一碗粥,教您暖暖身子。”說著把罐子舉到車窗,簾子被那手掀開,粥被拿進去了,我抬頭想看看那太太什麼模樣,但簾子卻飛快落下了。

是我眼花嗎?

簾子落下那一瞬間,車裏,好像根本沒有人……

我正猶疑不定的時候,那太太聲音又響起來:“這個紫砂罐子我倒是喜歡。”邊又拋下金子:“賣與我吧!”

這個太太,想必是那個揮金如土的男人的家室。

我又一次把金子塞回去:“太太,我沒錢找給您,罐子也不值幾個錢,您若喜歡,那就送與您吧!”

說完我就往家走,邊回頭看看那馬車,春蔥似得手還在跟我揮手致意,想必是我剛才沒看清楚吧,怎麼會沒有人呢!大概不是妖怪,若是帳冊妖怪,早就吃了我吧?

快到家時,突然看見李綺堂站在離我家鋪子不遠的巷子裏,往黑暗中不知道在凝神看什麼。

我道個萬福,他也弓身回禮:“梅姑娘這是去哪裏了?晚上這一帶不太太平,還是小心為妙。”

我回說:“沒關係,夜路走慣了的,平時有瓜片陪我,龍神爺說今天煙雨閣沒什麼妖氣,叫瓜片陪龍神爺遊玩去了。”

“妖氣,現在正濃啊。”李綺堂說。

“敢問李公子深夜前來所為何事?”我問。

“這幾日京城出了幾件命案,有些妖異,姑父喚我夜裏查探一下,瞧瞧是什麼東西作祟。”

他的姑父是柳郡守,想來是管理治安的?不過還是管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想問問是怎麼回事,便開口邀約:“如蒙李公子不棄,我們家就在這巷口兒,這寒冬臘月,滴水成冰,不妨去我家坐坐,吃幾塊點心解解乏。”

李綺堂展顏一笑:“深夜造訪,那怎麼好意思?”

“李公子旨在為民除害,我願意代表百姓謝謝李公子。”我頑皮笑笑。

李綺堂猶豫了一下,我看見他臉頰通紅通紅的,肯定很冷,伸手把他拉到家裏。

姥爺正在我家住,歲數大了,大冷天又沒什麼活計,爹娘把姥爺接到家裏過冬天,姥姥則留著家裏照顧舅舅家的兩個表哥。

姥爺看見我拉進門的是李綺堂,瞪大眼睛:“這是李公子?”

“他是我朋友,來這邊辦事,大冷天很辛苦的,看他臉都凍的通紅,爹,咱們得給李公子盛一碗芋頭圓子加幾塊百合糯米糕暖暖身子。”

爹娘慌忙讓座,擺下點心,李綺堂害羞的笑笑,說:“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書香人家吃飯都這麼文雅嗎?好不容易等他吃完點心,我急忙問:“之前你說的妖異事,是怎麼回事?”

李綺堂說:“本不該講出,姑父大人怕引發恐慌,但你是龍神爺的使者,日後也許還得依仗龍神爺,說與你也無妨。”清一清嗓子,說:“這一陣子,煙雨閣附近,失蹤了好幾個人。”

我忙問:“都是什麼人?”

李綺堂道:“有賣燒酒的,賣豬頭肉的,也有賣唱的,還有煙雨閣幾個丫鬟,都是半夜出去,再沒回來過。也沒尋著屍首,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憑空消失……“沒有人見過嗎?”

李綺堂搖搖頭:“沒有,若是有人作案,怎麼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可是,奇便奇在根本找不到一個見過他們的人。”

我忙問:“他們有沒有共同點?”

“共同點……”李綺堂沉思一下:“小商販,丫鬟……”

我心裏突然一動:“都是些需要做買賣或者拿賞錢的……”

這個事情,跟那對揮金如土的夫妻有關係嗎?

第二天早晨我跑去煙雨閣,尋在白天打掃的小丫鬟問情況。

正好秋兒出來潑盂裏殘水,我趕緊問她:“聽說咱們這走失幾個小姐姐?”

秋兒點頭:“是呀!你還不知道呢?是伺候華薇姑娘的臘梅和伺候西柳姑娘的月季。”

我忙問:“哪天的事?”

秋兒歪頭想想:“嗯……六七天前吧,那天煙雨閣來了一個特別有錢的客人,打賞都用碎金子,人人把他奉成財神爺。”

果然,跟那個男人有關。

“那跟他有什麼關係嗎?”

“我們私下呀……”秋兒湊到我耳邊:“聽說臘梅和月季都是偷偷跟著那有錢客人跑了!”

“什麼?”煙雨閣規矩森嚴,婢女出逃,刑罰必定很重,而這種地方隻要在上麵給足了好處,簡直就是一個獨立的小朝廷,官差不大管的,受了冤屈想不開,賣身為妓不甘心,據說沒少死人,怪不得瓜片說這裏怨念深重,簡直就是妖怪們的餐會。

“我那會子剛好給瑞霞姑娘換一件被酒打濕了的長褸,從樓上往下看,倒像是臘梅和月季伺候著那客人上了一輛青油馬車。”

沒錯!罪魁禍首就是那個男人!我得趕緊告訴龍井,就說那個男人哪來那麼多錢,肯定是用妖術變出來的,京師大官都沒那麼闊綽,除非他們家蓋在金山上,能把金子當土塊四處扔。

剛走到長廊,眼見前門有一個年輕女人哭哭啼啼,又是誰受了委屈,我走過去看了看,卻發現她年紀二十五六,並不是這裏的姐兒,穿著半新不舊的湖青夾襖,烏溜溜的頭發挽一個鬆鬆的髻,上麵僅僅別著兩朵鵝黃素絹花,她見了我,倒先招呼:“小妹妹,你可曾見過這個人?”邊拿出一張畫像,我仔細看看,誒?竟然是揮金如土的那個男人!我忙問:“敢問這是夫人的?”

那女子哭倒地上:“這是我家夫君,離開家已經十天,再沒回去,現在生死未卜,留下我和兩個孩子,擔驚受怕,不知他去了哪裏,聽人說他七天前來過這裏,我便拿了畫像來尋,卻到底沒人知道,隻怕是認錯了罷!我們家家徒四壁,哪裏有錢來的了這裏!”

我仔細看看,畫像傳神,分明就是那個男人,他們家家徒四壁?那他揮霍的金子,到底是哪裏來的?他現在,也和那些人一樣,失蹤了麼?

“夫人,”我扶起婦人,帶她到避風的外廊坐下:“貴相公他,有沒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那婦人用衣擺拭淚,道:“事情是這樣,我相公自小兒家境貧寒,但少有才名,公公婆婆胼手踶足,隻盼他能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相公也立誌要功成名就,讓全家過上好日子,偏生每次考試都名落孫山,到現在連個功名也沒考得,公公婆婆這些年貧病交加,也都接連過世了,相公他本就慚愧,恨自己一世碌碌無為,既不能封妻蔭子,還讓全家饑寒交迫,又恨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沒有養家糊口的本事,隻得在街口支一個攤子,給不識字的人寫信念信,收入微薄,家無隔夜糧,小婦人倒是會一些針幣女紅,或是替人漿洗幾件衣服,倒比他來錢還快些,間或有人取笑於他,一生倒是好命,總有人供養,他心裏怎能不氣,偏生,小婦人漿洗衣服的主家二少爺好色無德,瞧上小婦人須微顏色,竟派人與相公說,讓了娘子與他,倒可以聘了他做賬房文書,供他一日三餐不教他餓死便罷了,橫豎他也是有口飯即可活命之人。他一時有氣,竟要與傳話之人撕打,可相公身弱,怎生抵得住那豺狼家丁的拳頭,躺了半月方可走動,告官去,官家反說是他自己動手在前,倒叫他賠給那家丁二兩銀子,相公說他黑白不分,反犯了咆哮公堂,關在牢中,小婦人想盡辦法,多方奔走,費了好大力氣去,方把他放出,相公回家後整日長籲短歎,心心念念都是錢,小婦人勸他莫要執念,誰知道他那日支攤,晚上回來竟帶了好大一箱金子,數目巨大,嚇得小婦人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怕來路不正,會招致什麼災禍,問他他死活不肯吐露,放下錢卻又出去,這就不見人影,再不知到哪裏去了。”說著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