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宣判終於明朗了,名次的排列正好和登台的次序相反。觀眾歡騰了,劇場裏充滿暴風雨般的掌聲。英國觀眾在衝著這四名獲勝者鼓掌,評委會在衝著他們鼓掌,側麵包廂裏,中國大使館的同誌在衝著他倆鼓掌。他在閃閃的淚花中望見:最起勁鼓掌的是那些華僑,唔,這些炎黃子孫們,把這一勝利看作是他們的勝利,整個中國的勝利!而這時,他覺得自己這個小我已消失在人群中,中國這個大我開始屹立在人群簇擁的舞台上,在歡呼和掌聲的巨浪裏堂堂威儀、奕奕神色、風采照人!
那位莫紮先生呢?他不是評委會的委員,卻始終在關注著傅海靜和梁寧的比賽進程。此刻他正被祝賀者包圍,誇獎他有如此的好眼力,推薦了這兩名水平這樣高的中國選手。他樂哈哈地掙脫了包圍,登上台來拉住了傅海靜和梁寧的手,興奮地祝賀:祝賀你們有如此好運氣,祝賀你們有這樣美妙的歌聲。
應該感謝你呀,莫紮爵士!傅海靜這時竟找不出確切的語言來向他表示感謝,喉頭哽著,這位歌如流水行雲的歌者,此刻說話卻覺得這般的艱澀,他顫微微吐出的隻有兩個字:老一師一他具有歌材,卻缺乏文材,不能象北朝齊國的謝眺那樣,作一篇《酬德賦》,而沉甸甸的老師之呼,卻充滿了他對莫紮先生高尚品德的讚美。
莫紮先生看出了小傅的激動,謙遜地說道:不必感謝我,應當感謝你們國家的培養,你那老師的教誨。第二天的倫敦報紙是這樣作出評價的:―傅海靜先生的聲音有很大威力,任何角落的觀眾都能聽清他的演唱,並被他充滿感情的唱所感動。一一中國人的確壟斷了這一次比賽。
祖國,他在世界的舞台上歌唱您的形象
—輛小轎車,載著傅海靜和梁寧,載著中國大使館文化參讚和夫人,駛向莫紮爵士的府第。
莫紮先生是好客的,他邀請傅海靜和梁寧幾次到皇家歌劇院去看歌劇《羅樂》、《吉托》。今天,他又邀請這兩位嶄露頭角的青年人去共進午餐,隨同作陪的還有《泰晤士報》的總編輯和夫人。
他家裏有一架鋼琴和一架鋼片琴,他本人就彈得很好。這位性格開朗的前輩,一定要在飯前親自伴奏,讓傅海靜和梁寧唱幾支歌子,以佐佳餐。他們兩人唱了。在莫紮先生和總編輯先生情緒的高潮中,傅海靜說道:莫紮先生,讓我為您唱一首中國歌曲吧!它的名字叫《我的家在鬆花江上》。
太好了太好了!可借我不能為你伴奏了。
我可以自彈自唱。
歡迎歡迎他首先鼓開了掌。
如泣似訴的歌聲伴著低沉又激昂的琴聲流瀉出來了。象深夜裏靜靜淹淌的水溪,一會兒,水溪裹卷著血淚和控訴,裹卷著仇恨和抗爭,洶湧掀騰起來,這掀騰又把聽眾的感情包裹其中,隨著那翻卷的浪花沉浮飄蕩。
莫紮先生不懂中文但音樂的語言是共通的,他完全能聽懂。唔,象是在懷念著什麼,感情很真摯很深沉。在曲終短暫的沉默後,他作出了這樣的評論。
太準確了,就是懷念傅海靜告訴他,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軍占領了我東北三省以後,流浪群眾對於家鄉的懷念。啊,想不到中國有這樣美好的音樂,我以前是太不了解中國
了。他發出的是由衷的感歎。
在傅海靜的伴奏下,梁寧獨唱了一首《陽關三疊》。莫紮先生品完其中滋味,說:象你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泰晤士報》總編輯讚同地點了點頭。又被你猜對了,莫紮先生。
在酒宴上,莫紮首先舉起了一杯香檳酒:為你們國家那美妙的音樂,為你們在英國取得的這次勝利,幹杯!
中國的音樂並不比別國民族的音樂矮半截,就如同中國人的、智慧並不比外國人差一樣。隻是玦乏宣傳,隻是缺乏交流,這大約就是閉關鎖國的後遺症吧?傅海靜想:他今天獲得了在英國的第二個勝利,這勝利潛在的意義也許並不比第一個勝利差一他用中國的歌曲而不是外國歌曲,撥動了兩顆心。
傅海靜和梁寧還赴聖三一音樂學院去演唱了一次。那位聲樂係主任來大使館邀請的語氣是極為懇切的。他說:我們沒有什麼報酬可給,就希望你們中國演員為我們去唱一唱,增加一下了解,加深友誼。傅海靜聽說以後,一口答應了。他本身是個窮學生,豈不知道搞音樂的人都很窮?窮物質而富精神,那位貝多芬大師就如此,他追求的不是錢財而是音樂、音樂是的,為了友誼,為了讓他們更了解中國,而不是為了幾個英鎊他必須得去。他除了唱比賽中的一些曲目,又唱了一首中國歌曲。梁寧呢,來了一首《茉莉花》,優雅動聽、活潑跳躍。他倆發現,這些和他們差不多同齡的學生最感興趣的竟是中國歌曲。你們中國歌唱得這樣好,西方歌曲也唱得這樣好,真不簡單!一位學生激動得叫了起來。隨著那叫聲,音樂會轉化成了座談會。係主任、教師和學生把他倆圍在中間,進行了一場心與心的交談。你們一星期上幾堂聲樂課?
一星期兩堂,每堂一小時左右。
跟我們一樣。你們外文誰教?是不是外國人?怎麼吐字這樣準確?
傅海靜坦白裏蘊含著驕傲:都是中國老師教的。當然,我們隻會唱,不會說。
他們那語氣裏透出驚訝噢你們唱得這樣好,我們還以為你們會說呢。你們倆是不是一位導師教出來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梁寧回答了:我們每人兩位老師,男女各一位。我的指導老師是李晉緯和沈湘,他的指導老師是蔣英和王福增。
學生們更吃驚了:啊,你們國家不隻是一位老師,有那麼多好的老師呀!
豈止那麼四位呢?傅海靜想,他們是對我們祖國太不了解了呀。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我們國家有許多優秀的教師,更有許多天資和才華比我們倆好的學生,老師教導學生是盡心盡力的也不額外收費,一切費用都是國家撥給。不象有些國家,一個學生拜請一位名師,自已得花許多錢有時花了錢還學不到本事。這是我們那個社會製度,對培養大批音樂人才賦予的優越條件他沒有學過外交,這時卻出色地變成了外交家。因為是講自己的祖國,講含辛茹苦培育他成才的老師,他有許多許多的惑受,用不著講稿,用不著提詞,他可以脫口而出,不絕如縷地講下去、講下去。
他倆回來不久,大使館就收到了聖三一音樂學院寄來的感謝信,那感謝信的語氣同聲樂係主任的邀請同樣懇摯:我們非常高興地聽到了你們國家兩位年輕歌唱家的演唱,他們的演唱水平是相當高的。而且他們非常謙虛,這給同學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後,我們希望能增強這種來往與交流,因為我們真切地想為英中的音樂交流多做工作。同時,我們非常感謝中國大使館和這兩位中國演員給予我院教學工作提供的幫肋。
廣播公司中文部的記者接踵前來,邀請他倆去廣播公司進行了一次答記者問,並替每人錄製了三首歌曲,準備向全世界播送。
滿載勝利,滿載友誼,這兩位小青年飛回來了。這一天是十月十六日,星期天。
傅海靜拍過一個電報,他怕星期天找不到來接他的人,要歌劇團來輛小車接一下。沒料想,他一下飛機,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國務院文化部的領導、音樂學院領導和歌劇團的領導,以及他的同學、朋友和愛人,組成了一支聲勢浩大的歡迎隊伍。獻花、握手、祝詞,使他應接不暇。一個多麼鮮明的對比呀!在香港,他們舉目無親,誰謂天地寬,出門便有礙,而在國內,那麼多的親人,那麼多的笑臉。這便是生他養他的祖國呀,這便是他的母親因為孩子過多,這位母親有些照顧不過來,那是不應當耿介於孩子心中的呀!如今他載譽歸來,才深深惑到,袓國是這樣的可愛可敬,兒行千裏萬裏,始終沒有忘懷,也沒有為您丟臉失態,祖國啊一母親!
他在人群中瞥見了妻子,她挺著將要臨產的大肚子來迎接他。他多麼想擠過去,問候問候她呀不過,這輕而易舉的事,他卻沒有去做。他的目光又從愛人的臉上掠過。他繼續在人群中尋找,他在尋找什麼。
啊,在那歡迎的人群後麵,來了,果然來了,他的兩位指導老師。他擠過人群,撲上前去,把鮮花分送給他們,又緊緊擁抱了這兩位師長。他有滿腔的感激,有如山的敬重和如海的懷念,還準備了可以說它三天三夜的心裏話。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竟又聱牙結舌了唯一能夠輕輕呼出的,就是那兩個字:老一一師一。這兩個字,能頂千言萬語。
蔣英老師扳起了他的頭,審視著,端詳著,心疼得發緊:要想幹一番事業,是得要掉幾斤肉的,但我看到你瘦了許多,又心裏一她說不下去了。
啊,老師,讓我們的心情都平靜以後,好好地訴說訴說吧!哦,也許在今後也用不著了。既然我們彼此的心跳都聽得見,還要使用多餘的語言幹什麼?你們這兩架人梯,把我舉得高高的,不就是讓我去為祖國蟾宮折桂麼?現在已經如願以償了,不是足可慰藉兩顆伏櫪老驥之心了麼?
而在人群的另一個地方,梁寧也伏在李老師的肩頭啜泣,她也是在對老師那醍醐灌頂般的教誨表示著由衷的感激。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倆用心靈在同唱著一首無聲二重唱,這歌的題目應當叫《老師的頌歌》。
傅海靜在英國領取了一千五百鎊獎金,他扣除了一切費用和借款,還交給國家一千英鎊的外彙。他希望,這一千鎊能作為象他這樣的學生出國比賽之資。他雖是個學生,卻已開始有了老師的胸懷。
是的,當流星從夜空劃過的時候,是容易被人們注目的,但它不一定是最大最亮的星星。象一個孩子指著天空對媽媽說,看,天上的星星真多呀,數也數不清。我卻是要指著這片袓國的大地說,我們有那麼多的人材,別等他們飛向國外之時,才去汄識他們!
—九八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