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傅海靜畢竟有些忐忑不安,他聽不到旁的競爭者的歌唱,比賽是單個進行的。他被定為二十四號的下午,而梁寧卻是在這天晚上。他對對手的水平一無所知,雖是下午,卻象在夜間摸黑打一場《三岔口》。
他唱了,唱勃拉姆斯的三首歌曲,再唱馬勒的《漂泊者之歌組曲》,他逐漸進入了規定的情境和氛圍之中看不見眼前那嚴厲的目光,忘卻了個人的勝敗榮辱,不過心裏還暗藏著一個念頭,那念頭也單純得隻是一句話:—定要為中國人爭口氣!
唔,這位漂泊者的情緒是一個多麼巨大的劇變!婚禮應當是充滿幸福的,而這婚禮卻是在漂泊者的情人和另外一個人中進行。他無限悲戚地逃回自己黑暗的小屋裏,哭呀哭呀為那心愛的卻已經變心了的情人。輕一些,再柔和一些,幹嚎打不動聽眾,這應當是悲極而笑的反常,欲哭無聲的自語。瞧呀,藍色的小花朵在開放,可愛的小鳥在草地歌唱,它們在嘰咕嘰咕地讚美這美好的人間。這是一種反襯,悲哀者落在一個喜悅的環境之中,其悲哀將猛增一倍。詩人的巧思、作曲家的妙構,正在於這悲與喜的強烈對比和揉合之中。要好好掌握這一分寸感,再悲些,再悲.些,是不是在悲調中加一點喜色?象吃糖水菠蘿時加上那麼一點少許的鹽?別唱了,別開花了,春天已經過去,不不,他不是說自然界的春天,他是說漂泊者心中的春天。
他才二十六歲,結婚不久,戀愛與婚姻對於他都比較順遂,一他沒有個人痛苦的經曆去作映照,但他可以借助形象的理解、借助中國文學作品去接近它,觸摸它。這對於他,的確太不容易了,他必須躍過兩條鴻溝:從一個中國青年的心境躍向一位德國詩人的心境,從一個二十世紀的人的情緒躍向十九世紀這位漂泊者的情緒。然而,他終於完成了這一飛躍。
他感覺到那藝術的魅力了,因為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瞥見了觀眾眼睛裏的淚光和評委們刻板的臉上微微閃動著的喜悅神采。
二十五日的晚上,他和梁寧守在接待處的電話機旁,萬分焦急地等待著那一聲電話鈴響。無論成功與失敗,都決定了那一聲町鈴之中了。啊,他的心跳到了一百二十下還在繼續看漲。
該怎麼形容這一個時刻一那是賭徒的攤牌,是垂危者的獲救,是球賽最後一分鍾出現的平局,是難產嬰兒的呱狐墜地,是證據齊備後的突然逮捕。似乎都難以比喻他倆這一刻的心情。
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了,傅海靜象賽跑者聽到那一聲槍響一樣,猛地抓起了電話。小沈熟悉的聲音在電話裏變得短促而氣喘籲籲。唔,這時傅海靜還沒有起跑,小沈倒象是馬拉鬆跑到了終點。好、好消息呀我們有、有希、希望了,你們兩個都進入前八名啦!
他擱下電話,跳躍起來,伸手一撩,碰到了天花板,他這時象個巨人,象個勝利了的阿耳戈斯勇士;而梁寧拍著手,轉著圏子,倒象個幼兒園歡樂的小姑娘。
休戰一天,二十七日始,又開始了第三輪的比賽,這一場角逐,將在瑞士、英國、美國和中國的八名選手之間進行。地點沒變,個人的曲目將從三十分鍾延長到四十五分鍾。
在這一輪中,他唱了貝多芬的兩支歌:《大自然讚揚上帝的榮光》、《阿德拉依德》,唱了威爾第歌劇《茶花女》中阿芒的詠歎調。還唱了舒曼的《詩人之戀》的套曲,這組套曲包容了海涅的十六首詩,全部唱下來,相當於獨唱了半場歌劇。
他這時還微微有點緊張,但情緒卻象陰趣消散、朝陽新出的早晨。每一個呼吸,都象是在維也納森林中呑吐新鮮空氣一樣,使他信心充足、力量倍增。當他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之後,他才悟到了一些評論家的觀點的平庸。據這些評論家說:歐美入奔放、熱情外溢,他們的歌如其人,而中國人含蓄、內在,很難完全理解外國歌曲的其中三昧。而達到了否定之否定的傅海靜卻覺得,正是這種含蓄加之於熱烈狂放之上,才表現出更強的力度、更深沉的內涵,那種外在的瘋顫癡狂,隻能震嚇聽眾的耳膜;滿含著蘺勢的熱情,撥動的卻是聽眾的心弦,
我不怨你,即使我心破碎。
啊,永遠失去的,失去的愛人哪!我不怨你,我不怨你。你雖炫耀寶石的光彩,但你心裏,卻黑暗如夜,這我早知道。
我不怨你,即使我心破碎。在夢中你那黑夜般的心房,我見那毒蛇正齧咬著它,我看見,親愛的,你多可憐,我不怨你,我不怨你。
―位美貌的姑娘,愛慕珍珠寶石,榮華富貴,把詩人拋棄了。這詩人雖有才華,卻才外無貝。愛從身邊飄逝了,那位置沒法填補,隻留下空虛;那樣的髙價姑娘不值得愛,理智在這樣叮囑他,感情卻藕絲難斷。怨她麼?恨她麼?這是一個社會的悲劇呀!她那愚昧的崇尚虛榮的心際,沒有明亮的燭光。他可憐她的愚昧,怨恨她的寡情,可憐多於怨恨。這樣的故事在中國的舊社會,直至今天,還時有發生。理解它,並不困難,要在短短幾句歌詞裏表達出這般複雜的感情和意境,倒的確困難重重。不,不需要大喊大叫,隻需要如泣似訴的低音,象對著老朋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最後吐露出詩人那一點不怨還怨、不恨還恨的幽幽之情。再沒有比東方人的含蓄有更好的法寶了,他要用含蓄,去戰勝一個又一個外國的選手。
他又一次取得了成功。當他謝幕而下的時候,鋼琴伴奏和側幕桌邊的工作人員,紛紛向他祝賀:真好,祝你交好運一些英國觀眾、香港留學生也都走到後台來讚揚他,那話雖然是尋常的,但贈送者和接收者卻都認為是最好的禮品。當時還有一個維也納歌劇院的經紀代理人,拉住了傅海靜的手,向他發出了邀請:您唱得很好,很好!能有機會到我們歌劇院去演出嗎?我可以馬上和您簽訂合同!
不是關雲長,勝似關雲長,他和梁寧又過了第三關,斬了四將。在最後進入決賽的四名選手中,一名瑞士人,一名英國人,還有兩名就是中國的他和她。
把他倆比喻成關羽的義弟似乎更貼切一些,因為中國人有句俗話:張飛打鐵一人硬貨也梗。而報紙和人們的議論,似乎是軟的,應當叫軟件,它是依據著鐵的事實而由新聞記者任意編排的。這時候倫敦的報紙,議論轉動了一百八十度,開始出現了這樣的頭條新聞:中國人將壟斷本森一赫傑斯聲樂金獎賽。
到決賽還有三天的休息時間。休息二字該實實足足打引號的一這兩個中國的青年在休息中上足了全部的發條,從神經到機體。伴奏不再是鋼琴,而將是皇家歌劇院的管弦樂隊。排練、合伴奏、走台,他倆的整個活動就是一首急奏的歌曲,連該在哪裏呼吸都得預先畫上標誌。但他感到昂奮,從來不曾有過的昂奮。和皇家歌劇院樂隊合作,到歌劇院的大舞台上演出,也許是許許多多老一輩中國歌唱家夢寐以求的向往,這向往還從來沒有人實現過。就連普通的英國公民看來,能占領皇家歌劇院的舞台,無疑象登上了音樂界的俄林波斯聖山。今天,這向往在兩個中國人身上變成了現實。他與她,怎麼不興奮得有些顫栗呢?這是最後的一次拚搏呀,象兩個進入大鬥技場肩並肩角鬥的奴隸武士,而兩個人都叫一個名字一斯巴達克思。
十月二日的這天更加彤雲密布,上午十一時半到下午四時,傅海靜需要走台。過度的勞累,更感到一覺午休的寶貴,而外國人卻沒有午休,自然不會想到中國人的這個積習。練到四點,再由大使館的小車接回去吃飯、穿演出服、化裝,其問隻有三個小時,路塞車擠,隻得找小路繞道,而傅海靜和梁寧的化裝,也隻得在小車裏進行。
一張票的票價要十幾個英鎊,相當於中國一個三級工的月工資,但愛國華僑還是踴躍地開著小車來買票。這是中國人引為驕傲的時刻,揚眉吐氣的時候,誰不願來為這短暫的卻值得紀念的一刻捧捧場呢?麵對著頻頻祝賀的華僑,傅海靜真想掏出一把票來撒撒,如果他有的話,可惜他這時仍是個無產者。中國大使館也隻收到了八張請柬,隻得你推我讓。
兩千人的劇場坐得滿滿的。舞台上沒有麥克風,演員必須靠自己的嗓音,把每一個音符傳向最後一排觀眾,音量過大會變成喊叫,感情就消失;過份注意情感的發揮,又使觀眾難以聽清唱詞,最終失去效果。啊,矛盾,伴隨著這兩位潰出者,直到評判的那一刻。
第一個上台的是梁寧,第二個是英國人,第三個是他,而第四個是瑞士選手。每人獨唱半小時,組成一台晚會。
英國觀眾是文明的、成熟的,他們對每一位歌唱家都報以熱烈的掌聲。特別是對第一次在這裏登台的中國選手,這種熱情更加外溢。他們的確感到新鮮,因為這是兩個中國人第一次站到這個舞台之上,而且是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裏了。有一些觀眾在另外的劇場中聽過港台演員的唱,都是手拿麥克風,姿勢多於聲音。今晚,他們真正欣賞了一次中國氣派的歌唱。
兩小時過去,觀眾一個走的也沒有,他們要等待休息之後,聽評委會宣布那個令人焦心期待的結果。
評委會和四名選手坐在台上。傅海靜的臉孔發燒,心兒狂跳。十多天的奮鬥,就等最後那一句話了,最後那一句話將告訴他,他是不是那個曆經磨難而最終獲勝的俄底修斯。
第一名是個瑞士選手,他的心一沉,啊呀,他失去了一個冠軍的機會,第二名呢?第二名一是密斯特傅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