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他們的這個綠顏色學校，每個星期要上兩次體育課。我說，這蠻好嘛，身體健康，頭腦清醒，書就能讀得更好了。她說，什麼？頭腦清醒？每次上好體育課我腦子就糊裏糊塗，跑步跑好我就想吐出來。我說，這主要是你準備活動沒有做好，尤其是跑步，快速的跑步，一定要做好準備活動，先慢跑一下，適應適應，否則會呼吸跟不上，腦子缺氧，就糊裏糊塗，想吐出來了。
後來，我問她，你還想吐出來嗎？她說，好點了。
我說，體育課一定要好好上，光上體育課還不夠，每天下午下了課最好到操場上跑幾圈，身體要鍛煉好，身體鍛煉好太重要了，再說，以後考高中，考重點，也要看體育成績的。
可是她體育成績怎樣呢？50米不及格。400米不及格。
米不及格。我說：“怎麼統統不及格的？！”
她說：“沒有哦，實心球和仰臥起坐及格的！”
“但是你跑都不及格！”
“你跑都不及格怎麼辦？”
她說：“沒關係，可以補考的，我們小姑娘都不及格的。”
我就問她媽媽：“你以前跑步及格不及格？”
她說：“有的時候及格有的時候不及格。”
我說：“有的時候及格有的時候不及格是什麼意思？”
她說：“距離短就及格，距離長就不及格。”
我說：“那麼梅思繁不及格就是你遺傳的！”
她說：“不好的事情就是我遺傳的，好的事情就是你遺傳的！”
我說：“跑步不及格肯定是你遺傳的，總不見得是我遺傳的吧！”
接下來我就肯定又要吹我的跑步生涯體育生涯了，媽媽就說，你爸爸又要吹了噢。於是她們就隻好又聽我吹。
我跑步跑得快這是真的。媽媽說，你爸爸又要吹了噢，這個“吹”，不是不相信的意思。“吹”，有的時候是指不相信，是指懷疑，有的時候不是指不相信，不是指懷疑，而隻不過就是等於“說”，隻不過這個時候不說“說”，而說“吹”——原因可能是這個時候你老要眉飛色舞……這個時候我的確老要眉飛色舞的！
我沒辦法不眉飛色舞，你知道，我讀中學時，是一個田徑非常好的重點中學的初中田徑隊隊長。我初二時就是區中學生田徑運動會的60米金牌得主——隻不過沒有發金牌，而是發了一個很小的徽章，那徽章後來不知被我弄到哪裏去了，找不到了。那是初二上學期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那是一種跑得飛起來的感覺。恍恍惚惚中隻聽到陰雨綿綿的看台上掌聲雷動喊聲四起，那掌聲和喊聲裏有我們班上的同學和我們班上長得好看的女同學——我獲得徽章和她們有沒有一點關係呢？我的衝刺堪稱瀟灑極了，紅繩子應聲落地。我別著徽章回到家裏。
我被吸收進區集訓隊跟著牛指導訓練。我連續參加了兩屆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60米、100米、4×100米都獲得名次。差點兒進體校去了。
後來當然沒有進後來“文化大革命”了上山下鄉了我到農場去了我在農場的磚瓦廠當做磚頭的工人了正好學校是派楊老師送我們，楊老師就是我們初中田徑隊的指導，我當初中田徑隊隊長就是楊老師讓我當的。他說，出列，梅子涵！我就稀裏糊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出列了。他說我宣布，初中田徑隊隊長由梅子涵同學當！他是個大嗓門，在操場上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教室裏都可以聽見。他也是我們的體育老師。他上體育課讓我們做準備活動肯定有高抬腿。他震耳欲聾地喊，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抬高，抬高，抬高，抬高，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他恨不得我們高到膝蓋碰到下巴最好碰到鼻子，把下巴碰痛，把鼻子碰酸。小姑娘吃不消了，哎喲……哇啦……，亂叫。
他還讓我們由校門口出發，沿雙陽路跑到周家嘴路，拐彎到隆昌路，再拐彎到控江路，然後拐彎回到學校。他自己不跑，騎著自行車喊，加油，加油啊！好的，加油，加油！小姑娘跑上來了！小姑娘追上來了！——他讓男生女生一起跑，讓小姑娘追男生，他就可以喊小姑娘追上來了！結果“長豇豆”沈伯華真的被小姑娘追上了，我們說，你算了吧長豇豆，跑不過小姑娘！沈伯華瘦得像長豇豆。楊老師在人民廣場和我們一起上車，把我們送到場部，又繼續跟著我們步行，把我們送到磚瓦廠。
楊老師這一天從人民廣場到磚瓦廠好像沒有講過什麼話。他靜悄悄的。
我爬在床上掛帳子，從窗戶看到楊老師悄悄離去了已走到橋上。他把我們送到這裏他沒有辦法，大概想想還是悄悄離開算了。我奔出寢室，像跑60米和100米那樣奔上大堤，朝他喊道楊老師再見！他回過頭朝我招招手。
“那麼後來你還跑步嗎？”女兒問。
“後來跑，進窯的時候跑！”
“進窯就是把場地上的幹坯裝上軌道車，推到窯門口，讓裝窯的把它們推進窯洞裏碼好了燒。我推車子時總是拚命地跑。我拚命地推，車子拚命地跑，車子拚命跑的時候，我就往車子上一跳，等它跑得不拚命了，我就又跳下來拚命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