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平時說話也應該當心,要不就會養成壞習慣,我們老師說過,養成壞習慣,改都改不掉。要規範,平時當戰時,考試才不會出差錯!”
曹博士說:“喬一之台絲來!”
“喬一之台絲來”是日語,曹博士要到日本去,就學日語。喬一之台絲來喬一之台絲來,很好很好,喬一之台絲來就是“很好”。曹博士從來不說八格亞路米西米西死啦死啦的,但是他說他在日本馬路上騎自行車一邊騎一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他還在紅燈亮的時候帶頭穿馬路,他在心裏想,誰讓你們侵略中國!結果日本人就違反交通規則也跟著他一起穿馬路。他還在心裏想,要是警察抓住他,他就說,我還以為日本是規定紅燈穿馬路的呢!
曹迪民還喜歡上課“舉手發言”。
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問,哪個同學知道二萬五千裏長征?曹迪民舉手說,我知道,孫悟空一個跟頭翻二萬五千裏。大家叫起來:不對!孫悟空是十萬八千裏!老師說,曹迪民,坐下,記住,孫悟空是十萬八千裏,二萬五千裏長征是紅軍。曹迪民不服氣,跟旁邊同學爭起來:“那麼你知道豬八戒一個跟頭翻多少裏?你不知道了吧,豬八戒一個跟頭翻一米!”同學說:“你亂講,豬八戒翻跟頭也翻得很遠的,他可以騰雲駕霧,在天空中翻。”“我沒有亂講,誰亂講誰是豬八戒!電視裏豬八戒吃西瓜,腳踩西瓜皮,一個跟頭就是翻一米的,不相信你去量!”“豬八戒吃西瓜,不是翻跟頭,是狗吃屎!”“是翻跟頭,不是狗吃屎!”“是狗吃屎,不是翻跟頭!”“……翻跟頭……狗吃屎!”“……狗吃屎……翻跟頭!”老師說:“你們誰想翻跟頭?到講台上來翻給我看看!”
又是語文課,老師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曹迪民舉手說,老師,我問你,十個臭皮匠頂幾個諸葛亮?曹迪民說,嘿嘿,我知道你除不盡了吧!
別人參加數學興趣組、語文興趣組、外語興趣組,他卻參加學講故事班。他媽媽說,你要學講故事幹什麼?他說,講給別人聽唄。他媽媽說,你考不取中學,就專門去講你考不取中學的故事吧!他說,我不會考不取中學的,我要考取附中。他媽媽說,要麼附中考取你哦!“附中考不取我的,隻會我考取附中。”“你考取附中,人家統統考取附中了!”“媽媽,你要有信心,我們老師說,沒有信心,成績好也沒有用。”
在學講故事班裏,第一天他就連連舉手。老師正在講著,老師說,我講的時候大家聽講,注意我的速度、聲調、表情。可是曹迪民舉手了。老師說,曹迪民,你有什麼問題嗎?曹迪民說,我也來講一個故事。老師說,你講什麼故事?他說,我講一個小兵抓蟑螂的故事。老師說好吧你來講。曹迪民就有聲有色疙疙瘩瘩講起來。老師說,很好,曹迪民同學自告奮勇,學講故事就是要大膽講,多講就會講得好。接下去仍舊是老師講,老師讓大家注意他的速度、聲調、表情,老師說,曹迪民也請注意。可是曹迪民又舉手了。老師說,曹迪民,你又有什麼問題?曹迪民說,我還有一個故事!是小兵抓蟑螂的時候,蚊子跑出來搗亂。老師說,你等一下再講!等老師講完了請你們講的時候你再講!曹迪民急起來:“小兵抓蟑螂的時候,蚊子不是叮他臉,是叮他的屁股哎!”大家拚命笑起來,有幾個男生甚至喊:“叮屁股!叮屁股!”
在曹迪民的父母去日本的那段日子裏,曹迪民跟我的聯係大大加強。大大加強的原因是他老要給我打電話。
在他的爸爸和媽媽沒有去日本之前,他當然是不能隨隨便便想打電話就打電話的。爸爸不說媽媽會說,媽媽不說爸爸會說。爸爸不說媽媽也不說,那不是沒有去日本跟去日本一樣了嗎?這是不可能的。再說小孩子隨隨便便想打電話就打電話想給誰打電話就給誰打電話想在電話裏說什麼就在電話裏說什麼那麼每個月電話費起碼一百元,那就太浪費了。但是現在曹迪民的爸爸不在家裏,媽媽也不在,隻有一個奶奶,奶奶是沒有用的,雖然奶奶的吆喝並不輸給爸爸和媽媽,但奶奶的吆喝總是奶奶的吆喝,奶奶的吆喝怎麼能夠等同於爸爸媽媽的吆喝呢?
我說:“曹迪民,你爸爸媽媽不在,你就乘機亂打電話是吧?”
他說:“我沒有乘機亂打電話,我是有事!我爸爸媽媽說過的,有事可以找梅子涵叔叔。”
我糾正他說:“你爸爸媽媽是說,如果功課不懂,可以問梅子涵叔叔。”
他說:“功課不懂就是有事!”
我說:“可是‘功課不懂’不等於‘有事’!”
他說:“那功課不懂不是有事了?”
他就這樣跟你搞來搞去。
我沒有辦法,隻好說:“你打吧你打吧!”
他沒有一個電話是關於功課不懂的。他全部都是講跟功課不懂沒有關係的事。
譬如他說這幾天放學回家每天都要遇到一隻狗,狗咬他的褲腿。譬如他說他給他爸爸寫了一封信,問我知不知道那封信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寫的?我說怎麼寫的?他就說是怎麼寫的。譬如他說他今天到姑姑家去過了。但是他接著問,你知道是幾個人一起去的?然後又接著問,你知道我坐車買票了沒有?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我隻好接這些電話,而且還要不厭其煩與他交談。當然談掉的都是他爸爸媽媽的錢。
他說狗咬他褲腿的時候,他的腿發抖的。
我說你為什麼不逃?
他說逃不掉的,隻有這條路可以回家。
我說它咬不咬別人褲腿?他說它不咬,它隻咬他。
我說要麼它認識你的。他說它不認識我的。
它不認識你怎麼會隻咬你?
它是不認識我!
我說那麼就是你褲腿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他說我褲腿上沒有特殊味道。
我說這隻有狗才聞得出,你自己不知道的。
我說我想起來了,你爸爸沒有去日本以前,有一次有一隻狗朝他拚命叫,他怒火萬丈,飛起一腳,雖然沒踢中,但肯定使那隻狗懷恨在心了,這隻狗可能就是那隻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現在就一直咬你的褲腿。
他說但是這隻狗不叫的,這隻狗是黑的。
我說你爸爸沒說那隻狗是黑的還是白的。
他寫給他爸爸的信是這樣的:親愛的曹旭先生:等你以後從日本回來再打我我可不怕你了,我會在手上裝一個反彈器,你打我,我的反彈器就會讓你自己打自己,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直打下去。
信的署名是——你的老兄弟。
我說你是不是跟你奶奶一起去的?(到他姑姑家。)他說不是的,是他一個人去的。
他接著就問,那你知道我坐車買票了沒有?
我說你大概沒有。
他說不對,我買的。
我說你買的那麼你問我你買票了沒有幹嗎!
他說我知道如果我問你我買票了沒有那你肯定會說我沒有,你上當了吧,我知道你會上當的!
“梅子涵叔叔,你要把我寫到小說裏去,是嗎?”
“誰說的?”
“梅思繁說的。”
“你碰到梅思繁了?”
“我沒有碰到梅思繁。”
“那你怎麼說是梅思繁說的?”
“是人家說梅思繁說的。人家說梅思繁說她爸爸說要把曹迪民寫到小說裏去。”
我說:“是的,有這個打算。”
他說:“梅子涵叔叔,你的小說叫什麼名字?”
我說:“這還沒有想好,可能會叫《曹迪民先生的故事》吧。”
“可是我還有很多故事你不知道怎麼辦?”
“我所知道的故事已經夠了。”
“如果我的很多故事你不知道那會不全麵的!”
我說不可能全麵的,除非等到以後你非常非常老了,你自己寫自傳,《曹迪民先生自傳》——但是也不行,因為那時候你老糊塗了,肯定有些事情會忘記掉,譬如小時候老是給一個叫梅子涵的家夥打電話——“梅子涵叔叔,這我不會忘記的!”就算你不會忘記,但是那時你肯定還活著吧,既然活著,那麼明天後天就肯定還要發生故事,後天的明天後天的後天還有故事發生,直到永遠,直到為革命吸完最後一口氣然後呼完最後一口氣……你還是全麵不了。我說你們老師讓你們寫作文不都是隻寫二三事嗎,誰讓你們寫所有了,寫全部了?你們老師讓你寫作文的時候,你最好寫得越少越好,連二三事也嫌多,恨不得隻寫一件事,而我寫,你卻要我全麵,老的無窮無盡,新的源源不斷,你這豈不是要讓哥們累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