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過去了,你也可能一時想不起來……"侯誌謹放過一馬,但是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呀,這麼大的事你不可能忘記的呀!當時的警衛員就是我呀!我跳下去,抓住了你的手呀!我是要把你帶走的呀!那個時候階級鬥爭非常尖銳呀!那個時候還沒有進行土改呀!許多的漢奸、惡霸、國民黨反動派、地主富農,都在猖狂活動呀!我們進駐S市一個月,光哨兵就被敵人摸掉了三個呀。三個好同誌都犧牲了呀!我看到你這個樣子怎麼能不生氣呢?後來是首長……我告訴你,李門,從第一天在火車上我就認出了你,我一直等著你坦白,等了小半年了!"
"我想起來了,"李門恍恍惚惚地說,"有這麼一回事。那是玩具手槍,那是八路軍連長趙叔叔送給我們哥倆的。趙叔叔常常到我們家吃派飯……那一年我才八歲半呀!"
"當然是玩具手槍了,如果不是玩具手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同學們,你們說呢?"
"好家夥!拿真手槍那還了得!那不早就把你給斃了麼?"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他們說的不過是常識以內的大實話而已。
於是李門覺得自己又說了不得體的話了,你究竟要辯護什麼呢?他要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反革命暗殺刺客麼?他要辯明自己沒有殺死過任何革命首長麼?如果需要做這樣的辯白,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呢?他是反革命集團的成員麼?從他的家裏搜出來了電台、手槍、毒藥了麼?他涉嫌一件反革命命案了麼?他,一個堂堂正正的貧農出身的共產黨員三好學生班長團委委員學生會幹部有什麼必要急急慌慌地辯白自己不是反革命殺人犯呢?
……莫非他真的涉嫌暗殺革命首長?
天!這是怎麼了?他犯了這麼大的事自己竟然不自覺不知道!
大家看到他那副狼狽樣子,漸漸靜了下來。最初的衝擊過去了,人們需要聽一聽下文。人們似乎漸漸品出來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與蹊蹺性,人們期待著進一步的揭示和暴露。
李門也不說話了。他已經意識到,在當前這種處境下,他說什麼都是不對的,他也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的發展。
可能是為了防止過分的冷場,侯誌謹便緩緩地說了起來。他說了許多好聽的話:他說目前的學習對我們大家都是一次很好的教育,他說他提出了這些問題並不意味著李門有多麼嚴重的問題,問題在於態度。態度好,自己和別人都會受到很好的教育,問題也就沒有什麼嚴重的了,不影響你繼續當三好學生,不影響你繼續當團幹部,不影響你獲得最高一等的助學金……他說關於檢討了不影響這也不影響那的政策問題,他已經建議校黨委發一個正式的文件。他接著說,再有一個是動機與效果的問題,動機與效果的關係是辯證的,我們說你做了什麼,就是做了什麼,這是不能否認的。動機是什麼呢?我們允許你做出解釋,我們願意傾聽你的說明,我們沒有也不會急著給你定性。但是你必須承認事實。承認了事實事情就好辦了,下一步再考慮關於動機的問題。你說是不是呢?
侯誌謹深入分析說,目前李門未免有些被動,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然而為時並不算晚,他從現在起來它一個幡然的悔悟嘛!來一個徹底的洗澡嘛!不要怕嘛!怕什麼?革命者掉腦袋都不怕,還怕自我批評麼?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刻,不要怕疼,不要諱疾忌醫,不要頂牛,不要蒙混拖延心存僥幸,不要這不要那,那麼你李門還是我們的好同學好同誌嘛!當然了,一點懷疑也沒有嘛!否則,天這麼晚了,早已經過了睡眠時間了,明天我們還有繁重的課程要上,我們為什麼不睡覺偏偏要沒完沒了地開這個會呢?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便覺倦意盎然,便覺李門不表個過得去的態確是辜負了大家的一片苦心,便覺這麼多人不睡覺來幫助李門確實說明了李門太不像話而大家確實是太好心好意了。尤其是侯誌謹,他對李門真是太好太好了,一百一了二百二了。如此這般,人們催促李門好賴要表一個態,起碼要承認自己確有問題,承認大家對自己的幫助很大很大,他起碼應該感謝大家,他應該感動應該流淚應該捶胸頓足表示一種大的震動大的改造。他們雖然年輕,他們已經知道改造應該有改造的樣子,自我批評應該有自我批評的樣子,掃氣補課應該有掃氣補課的樣子。這一切不但應該充滿政治充滿分析充滿理論充滿辯證更應該充滿情感。可今天李門是怎麼了呢?他不是一貫能說會道的嗎?他不是一貫十分正確的嗎?他今天怎麼變成了個呆子了呢?看來他是真的有了鬼了!沒有鬼又怕什麼呢?不怕,又哪兒來的鬼呢?
李門已經汗流浹背了。
在這陷入僵局的時刻,馮滿滿說了一句話,她猶猶豫豫地說:"他那個時候還隻是個孩子呀!"
一句話使李門熱淚盈眶了。謝謝你,滿滿!萬歲,滿滿!夠意思了,滿滿!有你的,滿滿!你總算說話了。雖然你剛才也參加了對於我的家庭出身的批判,有現在這一句話也就夠了,你對得起我了。我永遠感謝你!我李門雖然生在農村也懂得做人的道理,我最感動的就是韓信對於漂母的報恩了,世上沒有比東方人的這種熱腸更令人感動的了。涓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這是世上最美的語言,這是最美的道德!還有贈綈袍的故事,叫做眷眷有故人意。人生是值得的!我李門對於滿滿的追求是值得的。謝謝了,謝謝了,再一次地謝謝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