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侯誌謹聽首長講過的,他聽首長講過不隻一次,他聽得清記得牢,轉述得也精彩。他說得同學們鴉雀無聲,嚴肅沉重深刻警惕。他繼續說:
"但是也有少數人,非常非常少的人,他們辜負了黨的期望……"他說得嚴厲起來,乃至近乎恐嚇,最後,他笑了,他說:"怎麼辦呢?一個很好的同誌,一個很有希望很有威信的同誌,一個領導和群眾都對他十分器重的同誌,不肯主動地革自己的命,我們怎麼辦呢?幫幫忙吧,同學們,讓我們大家給他幫幫忙吧!看到一個同誌陷到了泥坑裏,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就這樣李門被凸現了出來。就這樣李門開始了被"幫忙"的過程。
李門非常驚訝,素日與他關係極好的同學,素日幹脆說是圍著他轉,對他說過許多讚美與親近的話的同學,怎麼一下子就變了麵孔,幾近吹毛求疵地向他猛攻起來了呢?一會兒說他驕傲。一會兒說他誇誇其談。一會兒說他不肯暴露自己的思想問題。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這是不是真的呢?如果向他提意見是真的,那麼此次會議以前他們對他說的那些個好話是不是假的呢?如果那些不是假的,那麼現在他們正在說的話難道反而成了假的了嗎?
侯誌謹繼續迂回,他在同學們的提意見幫助告一段落以後,按兵不動,皮笑肉不笑地啟發李門"再深入談談嘛……""再想想嘛……""提高了認識再來衡量嘛……""從新的角度,高標準嚴要求地再檢查一下自己嘛……"
於是李門慌不迭地檢查起來。既然從大家的意見裏他不得要領,而從會議氣氛中他又深感大事不妙,那麼他隻有快快檢查。顧不上挑肥揀瘦,他隻能碰到什麼檢查什麼。他說到有一次在廁所小便由於小便池邊的地麵太髒,他就離得遠遠地尿,結果把許多尿尿到了便池外邊,使得附近地麵更髒更髒。他說到有一次在學校操場看露天電影,他本來來晚了,站在後麵,由於伸著脖子太累,他幹脆不守秩序地擠到了前麵,招致了一些同學的噓聲。他說到有一位說話口吃的老師,其實是一個學問人品都極好的教師,但是有一次他在同學們當中學他的口吃,造成了極其不良的影響。他還說到他有一次上街,看到一位穿裙子的胖女人,他盯著人家的大腿看了半天……
李門甚至檢查了這樣一件事:有一次開學生會的執行委員會,他正在熱烈發言,忽然,不慎放了一個屁。他本來是注意不要在群眾場合亂放屁的,過去遇有這種不雅的情況,他都是能夠控製住自己,離開會場,離開室內,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解決一下問題的。但是這次他未能事先有所覺察和自我控製,這樣就搞得很狼狽。這還不算罷休,在他放了屁以後,卻是另外一位曆史係的學生會執行委員被認為應該對於空氣的惡化負責,受到了竊笑直至公開的譴責,使得這位同學麵紅耳赤,話都說不清楚了。而他愈是急就愈像是有問題,人們的譏笑就愈嚴重。他李門在這個時候本來應該自己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不但沒有這樣做而且自欺欺人地想出了一個理由:也許那個曆史係同學也同時放了一個屁呢?我有什麼義務要為另一個屁承擔責任呢?這使他的良心非常不安。這當然是一件小事,但是連一件小事上他都經不住考驗,又如何設想他今後在大事情上一定會忠誠老實坦白直率呢?所以,說起這個事來,他很沉痛。
同學們忍不住笑,又似乎不該笑。想不到的是侯誌謹竟然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大家也開懷暢笑起來。
在笑聲還沒有完全平息的時候,侯誌謹開始了搖頭,越搖越厲害,越搖越麵帶青霜,一邊搖頭一邊說:"小李呀,你這樣不行啊,你這是在檢查什麼呀!這太不嚴肅了啊!這說不過去呀!你讓我們怎麼辦呢?檢查這麼些個雞毛蒜皮,這能行麼?你不會是故意耍弄我們吧?你當真不知道自己的問題?你究竟是認識到了故意不講呢,還是至今居然認識不到呢?這兩種情況都是很不應該的呀!都是我無法想象的呀!再說你不是一般人呀,你是黨員,你是幹部,你是骨幹,你是個有影響的人物呀!"
柔軟的磨擦,微笑的關懷,繞來繞去的撫摸,語言的沐浴,"你就說了吧,你就說了吧,你就說了吧……"的咒語和法術,關於他確是做了某種見不得人的事情的暗示,已經把他置於有罪和等待寬大的地位上了。整整三個小時,天已經晚了,睡眠時間已經過了,不散場也不挑明,好像是在進行一場暗室中的遊戲,好像在繞一個怎麼也繞不出來的圈子,好像是農村的婚禮--新郎也罷,眾賓客也罷,都在等著入洞房和揭開蓋頭--用講階級鬥爭的說法則叫做揭蓋子。大家都在耐心地--慢慢往急躁方麵演變--等待著揭底,等的時間愈長大家的期望就愈高,他李門不拿出點玩藝來是過不去這一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