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傅雷家書》1
接下來兩天,若東陷入了深度的憂鬱。
憂鬱的嚴重程度,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可算是登峰造極,屈指可數的一次。整整兩天他都沒怎麼下床,除了去走廊衛生間解手,或去食堂吃飯(他堅拒我去食堂為他打飯),他不是躺在床上睡覺,便是在那裏看書。跟誰也不說話,問什麼都是最簡單的搖頭或點頭。
老船長來班裏上課時,也並不詢問韓若東為什麼曠課。
下了課,夾起教案就走人。看不出他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可加來我們寢室看過兩次若東,但她也跟我一樣束手無策。可加去藍大附中找過喬其,但喬其隻是哭,不想跟可加說什麼。可加也不好多問,怕影響她複習。畢竟越來越接近半年後的高考衝刺了。
若東每天蓋著被子,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就像一隻正處於痛苦蛻變中的蛹。一日三餐他隻吃兩頓飯,早餐自然完全省掉,而且餐餐都吃得很少,每每還要剩下一部分叫我拿去喂後院操場的老貓。
更讓人費解的是,1984年元旦過後,天氣仿佛也在配合人的心情,發生了始料不及、令人困惑不已的變化。本來應該向著隆冬進發的氣候,陡然之間發生了逆轉——開始轉暖。以至新年前那場大雪在校園內留下的殘跡迅速融化,從花壇以及樹叢間的枯枝敗葉裏慢慢流出汙黑的帶著泥漿的雪水。更糟糕的是,一些正準備越冬的植物,如校園內成排的楊柳和橡樹,誤以為春天來了,開始抽芽兒和泛上新綠。結果,幾天以後,一股真正的北風帶著砭人肌膚的寒潮襲卷而來。凡是抽芽和泛綠的樹木,全都凍死了。看著實在心疼人。
據報上說,這是藍城幾十年不遇的[暖冬現象]。
它也被稱為[假春天]。
新年之後,學校裏忽然盛行讀一本名著,就是《傅雷家書》。
那時候,宿舍裏隻要有誰買了這種暢銷書,大家都就會傳著看。看完之後還要七嘴八舌地暢談各自的感想。若東開始並沒參與進來,依舊沉溺於他痛苦的失戀和詭譎的蛻變。可是,當我們說到《傅雷家書》的主旨便是父子之間的深愛與懺悔,特別是傅雷為了培養他那個後來在國際上暴得大名的鋼琴家兒子傅聰,所實施的諸多暴力,以及事過境遷之後,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所表述的真誠懺悔,卻讓上鋪的若東驚詫萬分。他翻身而起,從我手裏要過那本書,認真讀起來。
這讓我感到奇怪,因為他從來不讀大家正在談論的書籍。
但是畢竟,此書成功地轉移了他憂鬱的視線。我正在為此而暗自慶幸呢,想不到一場漸漸迫近的災難,竟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
2
借書的當天晚上,藍城竟下起了冬雨。
我啪嘰啪嘰踩著被雨水打濕的校園路麵,跑著回宿舍。實際這天晚上我比平時回來得早,見韓若東仍坐在床上看書,麵色陰沉。我跟他說話,他很敷衍,好像不認識我。對他這兩天的忽冷忽熱,我早有準備,所以也沒太往心裏去。整個晚上韓若東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熄燈前,我注意到他沒去水房洗漱,就躺下了。
估計睡到午夜的時候,我給一種怪異的聲音驚醒了。
睡意朦朧中,我隱約聽見那聲音是斷斷續續的,開始我以為是窗外的雨聲。後來我知道不是,那是一個人嚶嚶的泣啜聲。顯然哭泣者正在努力壓抑著自己,那壓抑導致了嗓眼深處更加變異的怪音兒。
我一下全醒了。
我起身下床,抬頭看見端坐在上麵的若東正捂著臉。
[怎麼啦?]我小聲問。
他沒理我,可是那啜泣聲止住了。
手卻仍然捂著臉,身體抖動了一下,顯然還在抽泣。我想他一定是哭了一會兒了。黑陶罐發出的熒光仍在他臉上不動聲色地劃出芒彩。他麵前攤著一本書。我伸過手去,拿過來一看,見正是那本《傅雷家書》。[你沒事兒吧,若東?]
[沒事兒,]他看也沒看我,揉了揉眼睛說。[睡吧。]
然後率先躺下了。一動不再動。我又重新上了床,躺下。
這時我才聽見宿舍樓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聲音很微弱,像夜風的腳在輕輕磨蹭地麵。可是,我卻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至少一兩個小時,才昏昏沉沉睡去。至於韓若東,我不知道他睡了還是醒著,我在下鋪翻來複去的時候,他仍然沒有一點聲響。
也許是睡了,也許是壓著自己不出聲兒。
等我早上醒來,發現已經很晚了,宿舍裏已經空了。我看了看表,還有不到十分鍾就到上課時間了。我急忙坐起來,準備穿衣下床。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上麵有動靜,欠身往上一看,原來韓若東還在上麵躺著呢,蒙著被子。他昨晚的睡眠應該跟我一樣不足。
[若東,醒了嗎?快起來,還有七分鍾……]我不等說完,就給自己眼裏的景象驚呆了。我見上鋪靠牆的夾縫間,有一股殷紅細致的液體,正順著白色的牆壁緩緩流下來。已經流到我的床鋪下麵去了。那是血!我腦袋嗡地一下,仿佛自己身上的血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