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裏能看見各種外國流浪者。最謙恭的表情屬於孟加拉人,最自尊而因為無法施展而顯得拘束的是伊朗人,無畏地唱著歌跳著舞以求掩飾自己的孤單和慌亂的是拉丁美洲人,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掙小日本兒的錢,大家五湖四海地走到一起來了。人群中最隱蔽而一眼便可以發觀的是中國人,當浸泡在歧視的空氣中的時候,中國人是不唱歌、臉上也不會出現好鬥的自尊顏色的。
我想著狗的事,趁無事好做和這些流浪漢們尋機攀談。孟加拉人要攫住每一口食物,但不渦泯的善良天性使人微微心動。拉丁美洲人跳成一個盾形,故意不理睬世界,愈沒有人扔錢他們唱得愈凶,藝術原來是窮人護心的盾。我和一個伊朗小夥子偶爾閑談起來。憑著伊斯蘭教,我們能互相信任地談。他被一個日本警察奚落了一頓,原因是他向警察問路,那警察先把他問了個底兒掉。進入日本的伊朗小夥子大多用旅遊簽證入境,然後四處尋覓重體力勞動--日本人借他們一臂之力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困難,再隨心所欲地收拾他們。我和他聊得很痛快,聊海灣戰爭,臭罵美國佬。
這時,有幾個醉醺醺的穿西服的日本人圍住那群拉美歌手。一個醉鬼不知為什麼亢奮了,摟住那彈吉他的小夥子又蹦又跳,其相醜惡難以形容。吉他手不知所措,因為那醜惡醉鬼付了錢--我想起一個打工朋友說的話:日本人真是連男人也要調戲一番的動物。我和那伊朗小夥子停住了閑談,看著狗像前那歌攤。我們都有點緊張,都不知那幾個拉美歌手會怎樣。在這個無恥的世道,人心很像火藥庫,爆炸隻需非常小的一個火星。
但是,歧視如果有強大的貧富為依據,歧視會被社會接受。爆炸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背叛了的社會太冷了,不給你一個炸的溫度。
那拉美吉他手靦腆地、好不容易甩開了穿西服的鬼子--他也一樣,在這樣的世道裏人沒法子炸,哪怕讓鬼子“調笑”一通。
我看著這一幕,猜測著換了我會怎麼樣。伊朗小夥子盯著這一幕的眼光陰沉,我一時無法判斷這12伊瑪目派的青年在想什麼。
那一年我家最怕客。準確地說,是我和額吉兩人厭惡客人。那個冬天的客人中,有不少人有那麼一點像澀穀狗像前麵的西服醉鬼:說他壞似乎又沒有壞到該揍他,說他不壞他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欺負你的心。額吉是一切的原因,因為她的出身問題(她已經是老太婆了還是逃不開出身!)彌漫而來的不祥空氣,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整個冬天我心情煩躁。凍硬的牛糞絆著腳,羊群渴鹽硝已經急得啃圍氈和車轅了。天空一連兩個月陰霾不散,不下雪,隻是白毛風刮得積雪一天比一天硬。下午4點鍾羊群回盤,我們忍著凍忙著圈裏圈外的活。最後忙碌完了鑽進包門時,冬日的草原已經漆黑了。這種時候人全心全意想著的隻是熱騰騰的羊肉麵條;而往往在這種時候不速之客報門進來了。
如果是能稱之為朋友的客,人誰都不乏好客之心,更不用說牧人。但是若來一種心理上懷有一分欺主之意的客,那一天唯有的喘息和暖和就算完了。
70年代初,草地上很盛行這一套。成群結隊到了一家門口,進門後熱熱鬧鬧地扯皮,氣氛快活融洽。而主人多是四類分子、牧主富牧--貴客臨門趕緊張羅還唯恐不及,誰還會去計較微乎其微的心理!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到過這種天天迎接欺主之客的人,他每個月打發這些來客要用一二百斤糧食(《北望長城外》)。不用說,這一套是輪不到我家的,因此那時和以後很久我都沒有認真思考過人性的這一麵。
我住的阿洛華哥家輪上的,是近似歧視的一種交往。我當時隻是極端地反感,但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嘴,像那個在澀穀賣唱的拉美小夥子一樣。然而,老狗吉裏格可是不管有刺無刺,該下嘴就下嘴。它老透了,老得失去一切判斷和分析的能力,老得鼻頭眼睛黏糊糊分辨不清,它隻憑一個大致的好惡,並且本能地行動。
那一天是個晴天,羊群疲憊地走不遠便大嚼起來。中午我哥來換我回家喝茶,我就離開了羊群。
拴馬時看見牧民A的馬,配著他漂殼的銀鞍。我進了包,看見額吉正在招待A喝茶。我端起茶碗順便坐在門檻上,和A問答了幾句。
這一天的A和往常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喝著茶,扯扯天氣膘情,草場營盤,半個時辰後他告辭了。
吉裏格突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