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什麼時候,收到一封家信,中間講到濟南家鄉已經改建。
“你若再回來,就看不見杆石橋和飲虎池了。”
接到信時我正在日本,讀著這句話時心並沒有什麼悸動。
我當時和此刻都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已經是兩代遊子,連惋惜的資格也沒有了。我感到這顆心早已長出一層硬甲,堅冷如冰。我已經能夠習慣掩飾,哪怕它被擊裂出血。飲虎池消失了,心裏像傾進一股雪水。我沒有顫抖,我知道,當人們都失去它的時候,它就屬於我了。
我終於有了向飲虎池表白感情的機會。
現在真後悔那時沒有多多地在那池邊坐坐。我總覺得,機會多,不用急,所謂重返故鄉是一件莊嚴而神秘的事。更重要的是,我總錯以為自己太年輕;故裏--他是戰士傷殘後才能投奔的歸宿。
我沒有把緊緊擁簇著飲虎池的那片聚落稱為母性的“她”。是這樣的,他是父親,永遠不給你依偎之溫暖卻賜你血性的剛烈父親。我漸漸地不再因沒有玩耍於飲虎池邊的孩提時代而難過了。從他那兒我汲來的一口水噙在丹田,二十年來使我不改不變,拚性命行虎步,從未與下流為伍。
此刻我欲訴說,他卻不複存在,前定中人就應該如此磨礪嗎?
那一天,從我得知飲虎池消失音訊的那一天起,他的形容情調就一天天地在我記憶中複蘇。
棱角分明的低欄牆,素色的磚石,緊挨著窮人的家--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麵積和名字:他比幾口井加起來還大,卻比任何一個水塘更小。相鄰幾個人家用他不盡,杆石橋外幾條街人用他不夠--難道真是虎的飲水之地嗎?在海外,學習中文的外國學生中曾經流傳過一句話:“所有人裏中國人最好,中國人裏山東人最好。”這當然隻是一句話而已。不過,我走遍南北無數的州縣,除開農村不論--城居的回族人中,哪一坊人也沒有濟南回族人的正氣。這絕不是縱言,更不是媚鄉,這是我多少次長旅中默默咀嚼過的一個謎。
是誰,把靈性給了為他命名為飲虎池的人?
我不知父老鄉親們,特別是我的杜石橋頭、永長街裏、飲虎池邊的鄉親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感想。
我特別想就這一點和人交流。當你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當自己還沒有被趕到生計的小路之前,你們曾經怎樣捉摸過飲虎池這個地名,你們是不是也快活地猜這裏曾經飲過老虎,你們沏茶做飯用的是不是飲虎池水,你們洗淨時候用的是哪裏的水?
被驅趕到滾滾紅塵的現世裏,那麼難遇見一個喝過飲虎池水的人。但是那情景是一定存在過的:在薄暮中,在柴煙彌漫的一天天結束時,北寺南寺的梆克念響了,金家寺的沙目禮過了,小孩們圍著飲虎池亂跑,個個穿著滿是補丁的舊衣裳。飲虎池是他們的名勝,飲虎池的水在黯淡地波動。
城關,城關,中國回族人被趕到邊緣的苟活地!……四百座州縣如一個模子,城關的貧賤日子,百事維艱的信仰。而飲虎池是怎樣出現的呢?那麼威武那麼高貴的虎,為什麼要在這種地場飲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