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這家夥按著鍾點經過時,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條身上有磷光的黑蟲,爬得更慢了,你會代替它心焦。
還有那天空的“鐵鳥”,一天也有一次飛過。像一個尖嘴姑娘似的,還沒見她的身影兒就聽得她那吵鬧的騷音,飛的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來的時候總在上午,鄉下人的莆屋頂剛剛嫋起了白色的炊煙。戴著大箬笠穿了鐵甲似的“蒲包衣”,在田裏工作的鄉下人偶然也翹頭望一會兒,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們當然不會領受那“鐵鳥”的好處,而且他們現在也還沒吃過這“鐵鳥”的虧。他們對於它淡漠得很,正像他們對於那"爬蟲"。
他們憎恨的,倒是那小河裏的實在可憐相的小火輪。這應該說是一“夥”了,因為有燒煤的小火輪,也有柴油輪,——鄉下人叫做“洋油輪船”,每天經過這小河,相隔二三小時就聽得那小石橋邊有吱吱的汽管叫聲。這小火輪的一家門(上海話,一家子的意思),放在大都市的碼頭上,誰也看它們不起。可是在鄉下,它們就是惡霸。它們軋軋地經過那條小河的時候總要卷起兩道浪頭,撲剌剌地衝打那兩岸的泥土。這所謂“浪頭”,自然麼小可憐,不過半尺許高而已,可是它們一天幾次衝打那泥岸,已經夠使岸那邊的稻田感受威脅。大水的年頭兒,河水快與岸平,小火輪一過,河水就會灌進田裏。就在這一點,鄉下人和小火輪及其堂兄弟柴油輪成了對頭。
小石橋偏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輪船到石橋口就要叫一聲,仿佛官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橋上就會看見小輪屁股後那兩道白浪泛到齊岸半寸。要是那小輪是燒煤的,那它沿路還要撒下許多黑屎,把河床一點一點填高淤塞,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這一帶的鄉下人的命。鄉下人憎恨小火輪不是盲目的沒有理由的。
沿著鐵軌來的“爬蟲”怎樣像蚊子的尖針似的嘴巴吮吸了農村的血,鄉下人是理解不到的;天空的“鐵鳥”目前和鄉村是無害亦無利;剩下來,隻有小火輪一家門直接害了鄉下人,就好比橫行鄉裏的土豪劣紳。他們也知道對付那水裏的“土劣”的方法是開浚河道,但開河要抽捐,納捐是老百姓的本分,河的開不開卻是官府的事。
剛才我不是說小石橋西首的河身特別窄麼?在內地,往往隔開一個山頭或是一條河就另是一個世界。這裏的河身那麼一窄,情形也就不同了。那邊出產“土強盜”。這也是非常可憐相的“土強盜”,沒有槍,隻有鋤頭和菜刀。可是他們卻有一個“軍師”。這“軍師”又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薩。
這些“土強盜”不過十來人一幫。他們每逢要“開市”,大家就圍住了這位泥菩薩軍師磕頭膜拜,嘴裏念著他們的“經”,有時還敲“法器”,跟和尚的“法器”一樣。末了,“土強盜”夥裏的一位,——他是那泥菩薩軍師的“代言人”,—-就宣言“今晚上到東南方有利”,於是大家就到東南方。“代言人”負了那泥菩薩到一家鄉下人的門前,說“是了”,他的同伴們就動手。這份被光顧的人家照例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也不會有的,“土強盜”自然也知道;他們的目的是綁票。住在都市裏的人一聽說“綁票”就會想到那是一輛汽車,車裏跳下四五人,都有手槍,疾風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閃電似的走了。可是我們這裏所講的鄉下“土”綁票卻完全不同。他們從容得很。他們還有“儀式”。他們一進了“泥菩薩軍師”所指定的人家,那位負著泥菩薩的“代言人”就站在門角裏,臉對著牆,立刻把菩薩解下來供在牆角,一麵念佛,一麵拜,不敢有半分鍾的停頓。直到同伴們已經綁得了人,然後他再把泥菩薩負在背上,仍然一路念佛跟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