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往昔雜記(3)(1 / 3)

航船比“當當船”大得多,船身開闊,艙作方形,木製,不像“當當船”那樣隻用蘆席。艄篷也寬大,雨落太陽曬,船夫都得到遮掩。頭艙中艙是旅客的區域。頭艙要盤膝而坐。中艙橫擱著一條條長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艙有的時候要裝貨,豆餅菜油之類裝滿在長板下麵,旅客也隻得擱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塊塊的板,要開就得卸去,不卸就得關上。通常兩旁各開一扇,所以坐在艙裏那種氣味未免有點兒難受。坐得無聊,如果回轉頭去看艄篷裏那幾個老頭子搖船,就會覺得自己的無聊才真是無聊,他們的一推一挽距離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氣,兩隻眼睛茫然望著岸邊,這樣地過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腳的板都踏出腳印來了,可是他們似乎沒有什麼無聊,每天還是走那老路,連一棵草一塊石頭都熟識了的路。兩相比較,坐一趟船慢一點兒悶一點兒又算得什麼。坐航船要快,隻有巴望順風。篷杆豎在頭艙與中艙之間,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風篷極大,直拉到杆頂,有許多竹頭橫撐著,吃了風,巍然地推進,很有點兒氣派。風最大的日子,蘇州到角直三點半鍾就吹到了。但是旅客究竟是“反正總是一個到”主義者,雖然嘴裏嚷著“今天難得”,另一方麵卻似乎嫌風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臉上不免帶點兒悵然的神色。遇到頂頭逆風就停班,不像“當當船”那樣無論如何總得用人力去拚。客人走到碼頭上,看見孤零零的一條船停在那裏,半個人影兒也沒有,知道是停班,就若無其事地回轉身。風總有停的日子,那麼航船總有開的日子。忙於寄信的我可不能這樣安靜,每逢校工把發出的信退回來,說今天航船不開,就得擔受整天的不舒服。

鄉村雜景

文 / 茅盾

人到了鄉下便像壓緊的彈簧驟然放鬆了似的。

從矮小的窗洞望出去,天是好像大了許多,鬆噴噴的白雲在深藍色的天幕上輕輕飄著;大地伸展著無邊的"夏綠”,好像更加平坦;遠處有一簇樹,矮矮地蹲在綠野中,卻並不顯得孤獨;反射著太陽光的小河,靠著那些樹旁邊彎彎地去了。有一座小石橋,橋下泊著一條“赤膊船”。

在鄉下,人就覺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開著笑嘴老在你門外徘徊——不,老實是“排闥直入”,蹲在你案頭了。

住在都市的時候到公園裏去走走,你也可以看見藍天,白雲,綠樹,你也會暫時覺得這天,這雲,這樹,比起三層樓窗洞裏所見的天的一角,雲的一抹,樹的尖頂確實是更近於“自然”;那時候,你也會暫時感到“大自然”張開了兩臂在擁抱你了。但不知怎地,總也時時會感得這都市公園內所見的“大自然”不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好像是“人工的”,——比方說,就像《紅樓夢》大觀園裏“稻香村”的田園風光是“人工的”一般。

生長在農村,但在都市裏長大,並且在都市裏飽嚐了“人間味”,我自信我染著若幹都市人的氣質;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氣質是一個弱點,總想擺脫,卻怎地也擺脫不下;然而到了鄉村住下,靜思默念,我又覺得自己的血液裏原來還保留著鄉村的“泥土氣息”。

可以說有點愛鄉村罷?

不錯,有一點。並不是把鄉村當作不動不變的“世外桃源”所以我愛。也不是因為都市“醜惡”。都市美和機械美我都讚美的。我愛的,是鄉村的濃鬱的“泥土氣息”。不像都市那樣歇斯底裏,神經衰弱,鄉村是沉著的,執拗的,起步雖慢可是堅定的,——而這,我稱之為“泥土氣息”。

讓我們再回到農村的風景罷——

這裏,綠油油的田野中間又有發亮的鐵軌,從東方天邊來,筆直的向西去,遠得很,遠得很;就好像是巨靈神在綠野裏劃的一條墨線。每天早晚兩次,機關車拖著一長列的車廂,像爬蟲似的在這裏走過。說像爬蟲,可一點也不過分冤枉了這家夥。你在大都市車站的月台上,聽得“喈”——的一聲歇斯底列的口笛,立刻滿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亂推亂撞,而於是,在隆隆的震響中,“這家夥”喘著大片衝來了,那時你覺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遼闊的田野中,起著短窗遠遠地看去,它就像爬蟲,怪嫵媚的爬著,爬著,直到天邊看不見,混失在綠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