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餘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
巨鹿之戰雖有善戰的項羽為將,但若無比較強悍的兵,也決難與曆來有勝無敗的秦軍相抗。這次戰爭的結果極為重要。當時秦國最大的一支軍隊由章邯率領,駐在巨鹿附近的棘原,與項羽有過幾次小接觸,都不利。但兩方大軍若背水一戰,勝負正不可知。所以項羽雖已擊破巨鹿的秦兵,對這支大軍能否應付還是問題。章邯若能敗項羽,秦朝的壽命或能延長下去也未可知。章邯與項羽的相拒是曆史上一個緊要的關頭。但最後的結局卻是出乎意外的荒謬可笑。因為後方有趙高作祟,章邯於是不經大戰就帶二十萬的勁旅向項羽投降,並為諸軍的前導向西攻秦。然而項羽對這支強大的秦軍終不敢信任,於是乘夜把它全部坑殺。這是戰國以來最末次的大批坑殺降卒。這支軍隊代表當時秦國實力的主體,從此秦的命運不卜可知。同時這支軍隊又可說是最後的一支國家軍隊,代表戰國時代所遺留下來征兵製度下有訓練有組織的正式軍隊。
從此以後,這類的軍隊在中國曆史上就完全絕跡。各地起事的人雖都打著六國的旗號,實際他們誰都不代表,隻代表他們自己。軍隊並不屬於任何國家或任何地方,隻屬於他們自己。此後的軍隊都是個人的軍隊。軍隊的品格、紀律、戰鬥力等等都靠主帥一人。主帥若肯忠於國家,他的軍隊臨時就是國家的軍隊。主帥若要反抗國家,十有八九他的軍隊是犧牲國家而擁護主帥的。列國並立時所激蕩而生的國家主義到統一之後漸漸衰弱。用六國的名義推翻秦朝,可說是舊日國家主義的回光返照。
在這次的大混亂中,舊的愛國思想就壽終正寢。漢代雖常有內亂,但決不是由地方愛國思想所推動的內亂。愛國思想本由列國競爭所產生,天下一統之後愛國思想既然源泉枯竭,當然要趨於消滅。同時將當初狹義的愛國觀念崇高化,推廣於天下一統的大帝國,在理論上當然是可以辦到,但實際隻有極少數想像力較大、信仰心較深、知識較廣的人或者能了解這種大而無外的理想,大多數人對這種觀念根本不發生興趣。愛國觀念中消極的成分較積極的成分濃厚得多。愛國誌士與其說是愛本國,不如說是恨別國。恨惡別國,輕視別國,是愛國觀念的必需條件:要不然,愛國觀念就必漸漸衰弱以至於消滅。秦代與楚漢之際就是中國曆史上這種大轉變的時期。愛國的觀念消滅,愛天下的觀念流產,人民漸多不願入伍,結果就產生了一個麻木昏睡的社會。
(五)西漢初期
漢初在理論上又恢複了戰國時代流行而秦代臨時間斷的征兵製。當時力役與軍役是同一件事。據董仲舒說:
月為更卒,已複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
顏師古注:“更卒,謂給郡縣一月而更者也。正卒,謂給中都官者也。”
在鄉間當差稱“更卒”,在中央當差稱“正卒”。這些正卒實際恐怕就是保衛京師宮殿以及各官署的衛士。同時在地方當差的,除為地方官署服役外,又是地方的軍隊:
《漢儀注》雲:“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為衛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禦騎馳戰陳。”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為庶民,就田裏。”
這種種的力役與軍役總稱為“更”。更又分三種:
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為之。一月一更,是謂卒更也。貧者欲得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謂踐更也。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日,亦名為更,律所謂繇戍也,雖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當自戍三日,不可往便還,因便住,一歲一更。諸不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以給戍者,是謂過更也。
這顯然是事實修改理論的現象。天下統一後無需人民全體當兵,並不是這種新更賦製的主要原因。即或無需全體上陣,在地方受訓練是每人可做也是健全社會每人當做的事。現在有踐更的規定,一定有許多人根本就不再與軍役發生任何的關係。並且這些人既能出雇更錢,多半都是在社會上地位比較高、資產比較厚、知識也比較深的人。春秋時代是上等社會全體當兵,戰國時代除了少數以三寸舌為生的文人外是全體人民當兵,現在上等社會不服軍役而將全部衛國的責任移到貧民甚至無賴流民的肩上。所以漢代稱這種製度為“更賦”,其中“更”的成分恐怕很少,“賦”的成分卻極重要。“過更”當然完全是一種戍邊稅:“踐更”雖不是直接交納與國家的一種稅,但國家既正式承認有錢者雇無錢者代替當兵,也等於一種稅。少數“卒更”的人雖可說是直接盡國民當兵的義務,但實際他們恐怕都是終身當兵的,因為他們自己的期限滿了之後就繼續受雇“踐更”或領餉“過更”。所以漢初在理論上雖仍行征兵製,實際所行的已是募兵製,不過尚未有募兵的名義而已。秦代發流民的臨時政策到漢代就成了國家法定的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