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長風的冬日,流螢亂飛的夏夜,他們和衣獨坐,儼然曆經風霜的老夫妻,默默無語便已靈犀了然。鐵樹銀花的慶禮,納福承笑的家宴,他們凜然危坐,相顧恬然,這端起來的架子背後是無比的親昵和熟稔,隻是僅有他二人才能捕捉到。而大多數空閑的日子,福臨總願意懶在承乾宮,讓宮女散下珠簾帷帳,點起燭炬,銷焚瑞腦,然後和衣伴著董鄂妃,誦經談禪。梵音天籟,清寂溫和。那樣的日子猶如手上的紋線,總是曆曆可數的,又似寰宇無睹的清涼絕世,近乎時光靜止無流,塵世無限杳,相視近心聲。
歲月靜好,說的似乎就是這樣的時光,和時光底下默默無聞卻意味深長的日子。
三、冷萼凋殘君王恨
靜好的日子來得不易,但卻總是輕巧地飛逝。
1657年的十月,董鄂妃誕下了四皇子。福臨欣喜若狂,他懷抱著玉容俊逸的四皇子,喜極而泣。隨後,他專程祭告天地,在大殿接受海內藩屬、滿朝文武的朝賀,並下旨稱皇四子為“朕第一子”,詔告天下,已有立為儲君之意。但不到三個月,還未取名的皇四子兀然夭折。這讓本來已經能望到前路的董鄂妃頓然心冷,皇帝也委頓號啕不止。前後不足百日,這一喜一悲,不僅讓董鄂妃這嬌薄弱柳般的紅顏如遭嚴霜極寒,遽然失了神采,垂危之象出現,更讓福臨怏怏不樂,對著顛覆無常的紅塵有了冷眼旁觀的失望與退縮。
他下令追封這位不滿百日的無名皇子為和碩榮親王,並在薊州黃花山下修建了頗具規模的榮親王園寢,親撰“和碩榮親王,朕第一子也”的碑文。他甚至為喪禮時辰小錯而重罰禮部大臣。為這樣的榮寵,他以為會聊慰董鄂妃的喪子之痛,卻不知這宮中歲月的女人,喪失了子嗣,就是喪失了未來。董鄂妃一天天的哀愁悲戚,一天天向天堂招搖而去。
挨到1660年的九月,榮寵增極、寰宇絕世的佳人董鄂妃在承乾宮奄奄而逝。後妃薨逝,本是常有之事,但董鄂妃的離世成了大清王朝最最重要的事情,隻因它對順治皇帝的打擊是致命的。二十三歲的少年天子痛不欲生,癲狂悲絕,不僅失去了持柄萬裏江山的心意,甚至已然看破紅塵。曾經滄海難為水,從此這個繁複虛晃的惱人塵世再不是他駐足的地方。
聽秋風蕭瑟,看落霞起伏。承乾宮裏再無知音可賞,紫禁城寥廓空曠,似乎變得空蕩無魂。他總想結果這失落了魂魄的皮囊,但太後奴婢們是容不得一個九五至尊做出殉情的荒唐舉動的。他忽然充滿了遺憾與懊悔。若不是生在這帝王之家,至少能拚命去愛一次,如販夫走卒,庸常的民間伉儷,卻是最最真實的情愛。而他,連殉情都顯得遙不可及的。
悲傷浸透了他整個人。華北原野上吹來的風將冬天送至京城,卻吹不走他斷絕柔腸的深痛。日日夜夜,流盡了眼淚,催白了雙鬢。清臒的麵龐上胡須拉碴,辮子散開,如三冬江畔被摧折的野草。他強忍著似乎要散開的肢體,為曾經的知心人操辦喪禮,他要竭盡所能送她最後一程。輟朝五日,追諡端敬皇後,命大臣、親王、命婦、公主親自哭靈,欲賜宮中太監、宮女三十人陪葬,令全國服喪,朝廷官員一月,百姓三日,遺體送往景山火化,皇帝親自收取骨灰,一百多人的水陸道場連月誦經超度,以藍筆替朱筆批閱奏章,令文臣撰擬祭文,數次易稿,最後還親自撰寫《孝獻皇後行狀》洋洋灑灑數千言,哀婉深情、才情斐然,令人讀罷動容淚下:惟朕一人,撫今追昔,雖不言哀,哀自至矣。
凡此種種,順治之於董鄂妃的癡情,躍然眼前矣!
做完這一切,萬千心事已寥落,他似乎可以安心逃離這傷心的現實了。不久,他整換儀容,下旨讓茆溪禪師為他剃度出家。這一決定驚煞了宮內外,太後、大臣、皇後的勸阻都被那深藏在心中的悲哀與無望拂去。光頭天子神情憔悴虔誠,做好了遁入空門的準備。若不是皇太後找來茆溪禪師的師父玉林琇老禪師,從此華夏帝王中就真有這多情天子殉情無望而墮入空門的故事。
殉情無望,出家不成,但再也沒人能阻止他對董鄂妃的朝思暮想。千山暮雪,眼前夢中,那個知心人獨自遠去,留下他瑟縮在這無望無情的人世間,見證生離死別的慘絕人寰。
1661年的正月,長城內外一片肅殺之氣。京城大雪飄舞,護城河中冰凍數尺。紫禁城宮牆外纖弱的柳枝包上了一層冰衣。出家不成的順治隻能安排自己的心腹太監吳良輔在憫忠寺出家,然後兀自回到宮中,五天後病逝於養心殿,年僅二十四歲。
年輕的天子與世長辭了。
他不是一個令人稱道的好皇帝,但卻是中華數千年曆史上最最癡情的男子。他原不是掌握萬裏河山的一代明君,卻是顛破紅塵、不負癡心的多情種。他是不幸的,隻因生在那宮院堅固的帝王家,失卻了常人平實的幸福;他又是最最幸福的,終其一生,短短二十四年,卻能遇到令他傾其所有去愛的知心人。
以此相慰,情心可釋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