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年華,春宵流金,玉人羞花。窗外夜色正濃露也濃,洞房裏情意纏綿人纏綿。一對少年兒女,雖然從未謀麵,但這人生的初見,就讓他們融化了,陶醉了。
年僅十六歲的朱祐樘,多年來他的悲戚,他的孤獨,他對這偌大深宮的隔膜,他對這涼薄人生的無奈,瞬間消解在腸骨之中。
騷人有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大抵生死相許是不難的,難的是終生的心係。世間情,乃是一味藥,不僅能醫得相思苦,更能祛除一個孤獨的人對這人世的失望與決絕,能起死心者心生。有了溫柔聰慧、賢淑解人的張氏,這個年紀輕輕就飽經風霜的少年從此對人生有了不一樣的渴望。
三、深宮再無《長門賦》
皇太子朱祐樘納妃的第二年,憲宗皇帝朱見深逝世,享年四十一歲。這一對新人還沒有享盡新婚燕爾的無限繾綣溫柔,就雙雙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皇帝和皇後。
而令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是,這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天子,居然拒絕了所有讓他選妃充實後宮的建議。
這是個驚人的決定。
自從父係社會開始後,男性對於配偶的選擇就趨於多樣化。一夫多妻製是男權社會最自然的規則,它不僅是保證宗族血緣延續不絕的重要手段,也是社會家庭的基本組成形式和家庭財富的表現方式。而封建社會的皇帝是整個天下的擁有者,皇家的血脈延續和家底規模尤其重要。於是皇帝後宮的規製就冠冕堂皇地誕生了。
集先秦禮儀製度之大成的“三禮”之一《禮記·昏義》就有“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的記載,意思是古代的天子建設六宮,皇後以下又有三夫人,九嬪妃,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共一百二十一位配偶。到了後世,統治者越發淫逸。《漢書·外戚傳》記載:“妾皆稱夫人,又有美人、良子、八子、七子、長使、少使之號焉。至武帝製婕妤、女聖娥、俗華、充依,各有爵位,而元帝加昭儀之號,凡十四等雲。”到了漢代,六宮粉黛已經達上千人,且等級森嚴。以後曆朝都遵循祖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家如此,民間也普遍崇尚一夫多妻。稍有家財的人家,納一兩房小妾簡直如同多飼養幾頭牲畜一般。此風大盛,直到民國依然不減。男人將妻妾成群、家財萬貫和子孫滿堂當成人生最大的追求和榮耀。而女子的命運則長久陷入水深火熱,甚至被玩弄、被物化的境地。從此,團扇秋風成了無數女人一生的歎氣。
而生為大明王朝的帝王,九五至尊,居然放棄納妃,堅持一夫一妻相伴終老,這簡直就是亙古未有,後無來者。一方麵,孝宗從小生長在後宮之中,對嬪妃之間的淒涼終老和少數後妃相互傾軋的殘酷手腕感受極深,他自己就是這種製度和鬥爭的受害者。於是他對後宮製度產生了極大的反感,甚至留下了難以撫平的傷痕。另一方麵,皇後張氏不僅容貌動人,萬裏挑一,且溫柔賢淑,風雅多才,同時生下了兩個皇子和數名公主,解決了皇嗣的重大問題。因此,朝中大臣對孝宗堅持不納妃的行為也慢慢認可了。
伉儷相偕朝夕對,深宮再無《長門賦》。就這樣,擁有萬裏江山的大明天子朱祐樘過起了普通老百姓小兩口的生活。除了上朝聽政和批閱奏章之外,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喜歡坐在簡單樸素的東暖閣中與妻子相伴。他們同吃同住,吟花賞月,彈琴賦詩。閑暇的日子裏,宮女們總是看到一臉仁和之氣的皇帝挽著煥然雅致的張皇後在乾清宮後麵的長廊裏徐徐散步。走累了,他們相擁而坐,說起家長裏短,笑語晏晏,讓人感動得落淚。
事實證明,伉儷相偕的夫妻小日子,遠遠比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複雜生活來得更親切,更深情綿邈,更幸福動人。在大臣和宮女們眼中,朱祐樘是一國之主,高高在上,不怒而威,難以企及。但自他們初見開始,在張氏眼裏他不過是一個男人,一個丈夫,是自己仰仗終生的良人。他穩重善良,勤奮自律,同時又那麼溫柔多情,癡情得像個孩子。熟知曆代掌故的張氏深深感慨,她恐怕是綿延幾千年的皇族後妃中最令人羨慕、最最幸福的一個女人了。而在朱祐樘心中,這種幸福是等同的。
多年後,他們去世,共葬泰陵。
這個專情一生的皇帝,沒有唐宗宋祖、秦皇漢武的巍峨功績,也沒有宋徽宗、李後主的文采風流,連他千古奇絕的癡愛故事也在時光中慢慢湮沒無聞。這人間的炎涼輕薄,千載而後依舊如此,不禁讓人欷歔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