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光點頭承應,又關照道:“記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賬的,不是去幫什麼人泄私憤。看首輔還有什麼吩咐?”
“我送你八個字,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國光的話,張居正說道,“隻要你按這八個字去做,設若遇到什麼障礙,本輔與部堂都會為你撐腰。”
“多謝首輔與部堂栽培。卑職去了禮部,一定錙銖必較,把這趟差事辦好。”
金學曾說著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禮部。瞧他這神態,張居正又道:“看來你是個肯幹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很好。年輕人少一點風花雪月清流習氣,多一點憂患意識務實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金學曾從首輔的話中隱約聽出期許,心中不禁一熱,旋即就從袖筒裏扯出一張銀票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王國光,說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輔教誨,卑職銘記在心。這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卑職把它捐給太倉,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王國光接過一看,是京城最大銀鋪寶祥號開出的見票即兌的巨額銀票,不免大吃一驚,說道:
“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麼有錢?”
“卑職其實是窮光蛋。”
“那這一萬兩銀票怎麼來的?”
“賭來的。”
“賭來的?”王國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仿佛不認識金學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細打量一遍,又問道,“你賭什麼?”
“蟋蟀。”
“啊,你去了促織街?”
“是的。昨夜裏卑職進了秋魁府,與稱霸京城的促織王畢愣子一局定輸贏,贏回了這張一萬兩的銀票。”
王國光雖不玩促織,但知道畢愣子的名聲如雷貫耳,不免又驚問道:
“你能贏過他?”
金學曾一副不屑的神氣,回道:“畢愣子不過爾爾,贏他又有何難?”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國光怎麼都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訓斥道,“你說實話,這張銀票從何而來?”
“王部堂不必光火,這張銀票的確是金學曾從畢愣子手上贏回來的。”一直專注聽著談話的張居正,這時笑吟吟地插話了,“不過,你金學曾還是說了假話。”
金學曾愕然回答:“回首輔大人,卑職從未說過假話。”
“你方才對部堂大人說你是一個窮光蛋,這就是一句假話。”
“卑職真的很窮,在京城裏賃屋居住,行囊裏大概還有三五兩銀子。”
“果真如此嗎?那你昨晚上三千兩銀票的賭資從何而來?”
張居正這麼一問,金學曾心下一咯噔,暗想:方才首輔追查楊用成拉了一車泰山石敢當來京城送禮,如今又查問卑職的三千兩銀子,怎麼這些剛剛發生的細枝末節之事他都知道?常聽人說京城東廠特務橫行,大小臣工所作所為盡在控製之中,看來此言不虛。亦可證明這位新任首輔事必躬親作風淩厲。好在金學曾並未做什麼虧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學曾說著,又從袖筒裏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張居正,說,“請首輔過目。”
張居正拿起兩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綻來,他又遞給王國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學曾瞅著兩位大人,不無得意地說:“就這麼看,一般外人很難看出破綻,這是加厚楮皮紙,須得剝開,中間藏有密押。兌銀之時,朝奉就會發現。隻要不兌銀,拿到外麵便可誑人。”
“這張假銀票也是你製作的?”王國光問。
“非也。”金學曾神秘地搖搖頭,答道,“如今京城裏頭,做偽高手大有人在,先是製假古董,什麼夏鼎商楚戈漢鏡,弄出來幾可亂真。然後尋那些附庸風雅的冤大頭賣出去,賺回大把的銀子。發展到後來,這些人什麼贗品都做,上至誥命券書印信關防,下至婚書契約,凡有用之憑據,幾乎無一不具。卑職的這張假銀票,就是花一吊錢請他們製作的。”
金學曾所言,兩位大臣聞所未聞,王國光歎道:“沒想到世道如此之亂。”
金學曾昨日去秋魁府參賭,本是東廠“刮刀臉”偵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後告知遊七,遊七再回家告訴張居正的。張居正出於好奇,趁來戶部會揖,便想找來這個金學曾一問。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張居正便想刨根問底探個明白,於是又問:
“你弄了一張假銀票,設若輸了,畢愣子兌不出銀子,你豈能活命?”
“卑職參賭之前,已連去秋魁府看了幾場,把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琢磨透了,料定卑職飼養的黑寡婦必勝無疑。”
“你如何深諳此道?”
“卑職是浙江人,自南宋賈似道好玩促織形成風氣,整個浙江便代代有高手。卑職識養促織實乃家傳。”
“官員參賭理當治罪,這一點你難道不懂?”
“卑職知道。但卑職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
“此話怎講,難道還有人逼著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職看到國庫耗竭,想通過此舉,為戶部解決危艱略獻芹心。”
“一萬兩銀子又能解決什麼大問題?”王國光歎道。
“目下財政形勢,依卑職來看仍十分嚴峻。各省夏課尚未解銀入京,而九邊近六十萬將士衣甲換季,江淮幾處治理工程,廣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縱是夏課全部足額征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職冒昧推斷,下月京職官員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蘇木折給。鑒於童立本事件的發生,雖有人尋釁鬧事,但亦說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處。所以,卑職鬥膽再給兩位大人建議,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門認真核查,對本署官員確有困難者,月俸仍給銀鈔。卑職弄來這一萬兩銀子,或許於此可派上用場。”
金學曾一早上來到部衙求見王國光,原就為了提出以上建議。這雖是一件小事卻也關乎全局,難為金學曾如此有心並依靠一己之力籌謀在先。兩位大臣聽了很受感動,張居正問王國光:
“王大人,金學曾建議如何?”
王國光答:“此情之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居正坐得久了,這時想起身鬆鬆筋骨,他緩緩踱步到金學曾跟前,指著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說:
“你現在趕快回家,把這身衣服換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