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垂髻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顧氏把允修叫來,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鍾。顧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快樂,故爽快地答應了,命遊七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鍾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遊七找了個會玩空鍾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鍾了。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後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裏玩。
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裏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鬆,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
“你們胡鬧個什麼?”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衝衝從外麵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繩杆,那隻淩空飛轉的風葫蘆,刹那間跌落在地。
李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
“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隻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麵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李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衝泡的紅茶後,她才開口說道:
“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麵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風葫蘆。”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誌,誰讓他玩的?”
“我。”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夫人,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李氏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我且問你,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幹二淨,這……唉!”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裏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熏染,因此知書達理。與張居正結婚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隻得賠笑問道:
“晚膳用過了?”
“誰用了,都等著你哪。”
“那,現在吃吧。”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台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複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裏。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啊?”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燥,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裏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夫人聽說荊州城裏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托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
“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裏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麵,我還要呢?”
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臥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
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簽。第五十七支,中吉。”
底下是四句詩:
燕子離巢上下飛,
翩翩求侶勿相違。
破空神劍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簽?”
張夫人答:“我讓遊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裏的簽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裏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簽。”
“你為何抽簽?”張居正又問。
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簽?”
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歎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遊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裏充滿關切。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黴的黴,劍一揮,黴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這是你解的?”
“我哪裏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簽人說給遊七聽的,遊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援,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援呢?”
“那……不會的。”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簽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幾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後,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