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邸報中連篇誑鬼話 雲台內京察定方針(3 / 3)

“高胡子人雖走,但陰魂不散。看來不用上雷霆手段,這股子邪風還煞不下來。”

“張先生,你認為伍可應如何處置?”李太後問。

雲台內的氣氛已是非常緊張。張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機。稍稍一想,他答道:

“臣認為,皇上下旨嚴加申斥即可。”

“這是不是太輕了?”

李太後反問的口氣雖然很輕,卻讓人感到了威脅。張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

“依太後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後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幹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建議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麼整頓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後伶牙俐嘴,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主見,而是擔心臣的主見與太後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隻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後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

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見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掏肝剮膽作了長篇陳述:

“太後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些什麼?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待了二十多年,身曆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敏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唯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回應,什麼豬變麒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賀表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升官晉爵。長此以往,幸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淫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於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屍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振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天姿英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鉤心鬥角,哪裏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

“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禦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罵槐攻擊太後,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症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折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裏,覺得口幹,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振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後,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廓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簾與張居正見過一麵,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意馬心猿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麵頰。

張居正並沒有覺察到李太後的微妙變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緒中,顧自說道:

“太後,臣方才所作陳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處,還望太後指教。”

“說得很好。”李太後一改冷峻,聲音竟變得甜膩膩的,“張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說了,你就說,下一步你想怎樣刷新吏治整頓頹風。”

“臣建議皇上立即下詔,實行京察!”

“京察?”

“對,京察。”張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解釋道,“所謂京察,就是對應天順天兩京官員實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員,一律上奏皇上,自陳得失,由皇上決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聯合考察,稱職者留用,不稱職者一律裁汰。”

“馮公公,你覺得張先生這個建議如何?”李太後問馮保。

馮保操著娘娘腔,恭謹地回答:“啟稟太後,張先生的主意好,這是大手筆。”

李太後點點頭,朝張居正送了一個秋波,問:“張先生,何以隻限於京察,各處的地方官也應該考核才是。”

張居正答:“這個使不得,地方官都負有牧民之責,若同時進行考察,勢必引起混亂,導致州縣不寧。兩京衙門,並不直接麵對百姓萬民,考察起來沒有這層麻煩。何況風氣自上而下,隻要京官的問題解決好了,地方官行賄無門,進讒無路,吏治就會有一個好的開端。”

“鈞兒,你是皇上,你認為呢?”

李太後又轉頭問坐在禦榻上的兒子。朱翊鈞雖不懂深奧的大道理,但憑直覺感到張居正的建議是好的,於是答道:

“張先生的建議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懲處。”

“如何懲處?”李太後問。

“免他的官。”

“為何要這樣呢?”

“這個渾蛋官員,竟然變著法子罵朕以及母後,不懲處,我這個皇帝哪裏還有威嚴!”

說罷,朱翊鈞一跺腳,鼓著腮幫子兀自生氣。

馮保見狀,連忙朝張居正使眼色說:

“張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微微頷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後此時明眸溢彩,紅暈飛腮,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她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張居正,說道:“張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實行京察的詔令。”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見雲台值班太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跪下稟道:

“萬歲爺,東廠掌帖陳應鳳派人送了個十萬火急的密劄進來。”

“說什麼?”小皇上緊張地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同儲濟倉的守衛兵士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