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邸報中連篇誑鬼話 雲台內京察定方針(2 / 3)

張居正言辭鋒利。朱翊鈞渾身一激靈,又不知該如何辦理。正在他嘴角歙動,眼巴巴地看著馮保時,猛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馮保後的帷幕中響起:

“說得好!”

張居正一驚,尋聲望去,隻見馮保身後的那重猩紅的帷幕被兩名小內侍拉開,李太後從裏麵緩緩踱了出來。

卻說昨日小內侍送來張居正求見的揭帖,李太後當即拍板讓小皇上準旨接見。當小皇上表現得緊張為難時,李太後歎道:“也難為你了,一個孩子,要讓你同張居正這樣天下第一精明的人打交道,不怯場才怪呢。”

母子倆正束手無策時,馮保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啟稟太後,奴才有個主意?”

“講。”

“明兒個皇上雲台接見,太後您也參加。”

“我?”李太後一愣,“我豈能參加,這不給天下人造成了幹政之嫌,何況男女有別。”

“這些,奴才都想到了,太後可以坐在雲台左側的帷幕裏,這樣就近觀察張先生,太後就可以明斷是非了。”

李太後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道:“看來也隻能如此了。”

現在,當李太後從帷幕後麵轉出來時,張居正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跪下行禮。李太後吩咐馮保去搬椅子,要在禦榻前安排坐下。“母後,請坐這兒。”朱翊鈞站起來要給李太後讓座。李太後瞅著兒子說:“你那是皇帝寶座,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話看似隨便,寓意卻深沉。

行過君臣相見之禮重新坐定,李太後笑吟吟問道:“張先生,咱突然出現,沒驚著你吧。”

李太後雖然身份高,但畢竟隻有二十八歲,依然是個明眸皓齒氣質嫻雅的美麗少婦,加之今天並未打算見外臣,所以沒有穿戴朝廷官服,隻穿了一件“薄如蟬紗,潔比雪豔”的西洋布六幅拖裙,越發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

盡管張居正能做到非禮勿視,但偶爾一瞥,李太後的綽約風姿仍不免讓他心旌搖蕩。行禮之後,他借整理官袍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懾心神,答道:

“太後突然出現,臣下確實吃驚不小。”

李太後不再就這個問題囉唆,而是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你們君臣之間方才的談話,咱都聽見了。”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帷幕,繼續說道,“說實話,國家大事,本不該我這個婦道人家摻和。咱現在常常懷念隆慶皇帝在位之時,咱一門心思都花在兩個孩子身上,閑下來抄抄佛經,聽聽曲兒,日子過得多輕鬆呀。那時候,隆慶皇帝用了一個高拱,把天下事管得井井有條。這個高拱是個有本事的能臣,隻是品性不好,在隆慶皇帝麵前唯唯諾諾,所以深得信任。鈞兒即位當了萬曆皇帝之後,咱們從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術不正。咱和仁聖皇太後兩人出於無奈,才決定拿掉這個刺兒頭,把首輔的位子給了你張先生。咱們這樣做,是對張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負先帝之托,當好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把先帝傳下的江山基業守好、治理好,讓天下百姓覺著萬曆是個好皇帝。”

說到這裏,李太後又充滿愛憐地望了一眼坐在禦榻上的朱翊鈞。李太後沒有出現之前,朱翊鈞正襟危坐充小大人,自李太後走出帷幕,朱翊鈞的緊張心理驟然鬆弛下來,眼眶裏重新蕩漾起孩子的天真。

張居正屏神靜氣聽著李太後講話,差不多把每一個字都“吃”進了腦子。以往他隻知道李太後是一個端莊賢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禮課子甚嚴的女人,方才的這番話卻讓他暗暗吃驚,原來在這位年輕太後美麗的外表之下,竟隱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獨立的主見。他頓時意識到,今天坐在這雲台內的四個人,除開他自己,另外三個人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這位李太後,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自己要想一展宏圖,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首先就得把這三個人服侍好。想到這一層,張居正謙恭地說道:

“謝謝太後對臣的信任,臣將不負兩宮太後的厚望,一定輔佐幼主,開拓出萬曆一朝的太平盛世。”

“好,咱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太後說罷,又轉向馮保,“馮公公,把方才邸報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

“第三段?”

“對,就是男變女那一段。”

“是,奴才遵旨。”

馮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邸報,把山西太原府巡撫禦史伍可的條陳念了一遍。馮保的聲音一停,李太後就問張居正:

“張先生,伍可這個條陳,究竟是何用意?”

“臣以為,伍可此舉,是官場頹風的沿襲。”

張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後藏於帷幕之後,雖不敢說是“幹政”,至少表現出對他這位首輔還不是完全的信任。基於此,他的答話不得不十分謹慎。

李太後顯然不滿意張居正的回答,隻見她秀眉一豎,說道:“僅僅是沿襲嗎?伍可條陳中最後一句,胡說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又如何解釋?”

到此,一直納悶的馮保才明白李太後為什麼會突然走出帷幕,原來是伍可的條陳把她“氣”出來的,於是他順竿兒爬,攢眉說道:

“方才奴才讀這段條陳時,還隻是感到膩味,沒往深處想。經太後這麼一點明,奴才這才明白了伍可的險惡用心,他這是暗拉弓放冷箭傷害太後呢。”

“他怎麼傷害?”朱翊鈞瞪大眼睛問。

“伍可說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陽衰,指的是你萬歲爺還是個孩子,陰盛,指的是太後,言下之意太後在幹政。”

經馮保這麼一撩撥,朱翊鈞當即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叫道:“胡說八道!”

李太後示意朱翊鈞冷靜下來,然後看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問道:“張先生,這伍可的巡撫禦史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太後的言下之意,是問伍可是哪條線上的人。張居正心思透亮哪能不懂,但他裝馬虎答道:“回太後,所有官員品秩,都由吏部上報皇上批準。”

“你說的是形式,我是問……”

說到這裏,李太後戛然而止,她怕問得太露骨,給張居正留下不好的印象。馮保聽在耳中,明在心裏,立馬接過來答道:

“奴才昨日遵太後懿旨,回去後調查出來,這個伍可是高拱的門生,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二年前還是吏部文選司的一個六品主事,高拱認為他能幹,將他破格提拔為四品禦史。”

“啊!如此說來,這件事情後頭,就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李太後起身踱到東廂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欞之下,伸出玉指輕輕地撚摸著柔膩的窗幔。過了許久,她才又慢慢踱回來坐下,繼續說道:“記得隆慶皇帝大行不久,鈞兒剛剛登基,京城紫雲軒書房就趕印了一千本《女誡》,幾天就銷售一空,買主都是京職官員,六科廊的那幫言官,聽說是人手一冊。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無非是影射我李太後幹政。咱以為高胡子削籍回到老家,這股子邪風就可以刹住,誰知現在又跳出個伍可,說什麼男變女是陽衰陰盛之兆,還要大家修省,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

說到這裏,李太後情緒激動,眼眶中淚花閃閃。“母後!”朱翊鈞澀澀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製眼前的局勢。馮保趁機煽風點火,悻悻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