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美文解讀
本文充分體現了徐誌摩向往超越世俗生活,追求精神自由的自然主義人生追求。正如作者在文中引《莊子逍遙遊》的文字所言,作者所希望追求的,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行動自由,而是哲學意義上的精神飛升。結合本文所收入的文集《自剖文集》之名可知,本文也是作者對自我的一次精神剖析。作者大量運用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其中對細雨和雲雀的描寫,唯美而詩意。
海灘上種花
閱讀指導
《海灘上種花》本是徐誌摩的摯友淩叔華送給他的一幅畫,本文則是徐誌摩以這幅畫為主題的一次演講稿。這篇演講探討的中心正是這幅畫所表現的精神主題“天真的執著”,這一觀念不僅是徐誌摩的藝術追求,也代表了他的人生觀念。文章寓情於理,語言詩化,思想深邃,發人深思。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裏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裏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裏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花本錢,你得抵拚在巉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裏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拚。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花”。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為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哪裏去了?仿佛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要不為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裏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隻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麻糊得緊,我這時候想起就像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樣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天在公園裏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麼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幹草裏打滾,要不然就跳著憨笑;我看著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著長袍,心裏存著體麵,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隻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裏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裏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誇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麵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情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著他的赤光的頭顱與此紫薑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裏的聖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裏隻是不自在,就仿佛這情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叫你去跟著他,你的靈魂也何嚐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著你,不許你回複這叫喚聲啟示給你的自由。困著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