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羅蘭那時離著成名的日子還遠,雖則他從幼年起隻是不懈的努力。他還得經嚐身世的失望(他的結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來他幾乎是完全隱士的生涯,他現在瑞士的魯山,聽說與他妹子同居),種種精神的苦痛,才能實受他的勞力的報酬——他的天才的認識與接受。他寫了十二部長篇劇本,三部最著名的傳記(密仡朗其羅、貝德花芬、托爾斯泰),十大篇 Jean Christophe,算是這時代裏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還有他與他的朋友辦了十五年灰色的雜誌,但他的名字還是在晦塞的灰堆裏掩著——直到他將近五十歲那年,這世界方才開始驚訝他的異彩。貝德花芬有幾句話,我想可以一樣適用到一生勞悴不怠的羅蘭身上——
我沒有朋友,我必得單獨過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靈的底裏上帝是近著我,比別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裏不害怕,我一向認識他的。我從不著急我自己的音樂,那不是壞運所能顛撲的,誰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磨折旁人的苦惱。
美文解讀
徐誌摩誌人記事的文字,與他誌景抒情的文章比起來,在感情和語言的熱烈程度上絲毫不差,這也突出體現了徐誌摩文學創作的一大特點:語言的華麗和感情的飽滿。尤其是徐誌摩對比喻修辭的運用,可以說達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時代高峰。作者介紹羅曼羅蘭,不僅是因為羅蘭的藝術主張和國際主義和平主義觀念與徐誌摩高度共鳴,更在於作者希望借由這樣的介紹,啟迪國內讀者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思想。
我過的端陽節
閱讀指導
對生活細節的描寫以及由描寫生活而引致思想的闡發是生活小品散文創作的一類特點。作為一位對美有著不懈追求的詩人,徐誌摩的生活小品散文依然表現出他對生活細致入微的體察和審美能力,本文就是其中很好的範例。作者在體察生活之餘,也總不忘宣揚他那“人類應該回歸自然,與自然融合”的觀點。
我方才從南口回來。天是真熱,朝南的屋子裏都到了九十度①以上,兩小時的火車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樣的難受。我們今天一早在野鳥開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時就騎騾出發,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時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時餘,隻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趕路。我一到家,隻覺得四肢的筋肉裏像用細麻繩紮緊似的難受,頭裏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經受了烈性的壓迫,仿佛無數燒紅的鐵條蛇盤似的絞緊在一起……
一進陰涼的屋子,隻覺得一陣眩暈從頭頂直至踵底,不僅眼前望不清楚,連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著最近的藤椅上癱了下去,兩手按住急顫的前胸,緊閉著眼,縱容內心的混沌,一片黯黃,一片茶青,一片墨綠,影片似的在倦絕的眼膜上扯過……
直到洗過了澡,神誌方才回複清醒,身子也覺得異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慚愧嗎?
野獸,自然的,強悍的,活潑的,美麗的,我隻是羨慕你!什麼是文明:隻是腐敗了的野獸!你若是拿住一個文明慣了的人類,剝了他的衣服裝飾,奪了他作偽的工具——語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裏看看——多麼“寒磣”的一個畜生呀!恐怕連長耳朵的小騾兒,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叢林裏睡覺,他躲在樹蔭底下發痧;晚上,清風在樹林中演奏輕微的妙樂,鳥雀兒在巢裏做好夢,他倒在一塊石上發燒咳嗽——著了涼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兒去嘲笑他的懦弱;單是他平常歌頌的豔陽與涼風,甘霖與朝露,已夠他的受用:在幾小時之內可使他腦子裏消滅了金錢、名譽、經濟、主義等等的虛景,在一半天之內,可使他心窩裏消滅了人生的情感悲樂種種的幻象,在三兩天之內——如其那時還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個的超出了文明人的醜態,那時就叫他放下兩隻手來替腳平分走路的負擔,他也不以為離奇,抵拚撕破皮肉爬上樹去采果子吃,也不會感覺到體麵的觀念……
平常見了活潑可愛的野獸,就想起紅燒野味之美。現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兩不相犯,已是萬分的僥幸……
文明隻是個荒謬的狀況;文明人隻是個淒慘的現象,——我騎在騾上嚷累叫熱,跟著啞巴的騾夫,比手勢告訴我他整天的跑路,天還不算頂熱,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時采一朵野花,拆一莖麥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啞巴的歌;我們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過一條小澗時,撲下去喝一個貼麵飽,同行的有一位說:“真的,他們這樣的胡喝,就不會害病,真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