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刹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雲天的青鬆,下臨絕海的巉岩,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鍾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鍾時一次。打鍾的和尚獨自在鍾頭上住著,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鍾,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鍾樓上供著菩薩,打鍾人在大鍾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隻手挽著鍾棰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裏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
但這打鍾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鍾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鍾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座,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撚一把米,擦幹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鍾。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臒,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這裏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①讀書台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麵,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裏,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裏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麵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裏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隻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裏強自抑製,魔與佛交鬥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鍾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裏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裏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眾中說我當作佛
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