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徐誌摩為避與陸小曼婚外戀的風頭,至歐洲旅行,並打算歐洲會晤泰戈爾。7月,他平安返回北京後寫作了這首詩,在1926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九號上發表,後收入《翡冷翠的一夜》。哀克刹脫(Exeter),現通譯為埃克塞特,是英國德文郡的首府。位於市中心的埃克塞特教堂有著將近九百年的曆史,是英國現存的保存最完好的哥特式建築之一。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嚴的大殿,
一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問:
“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愣,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問那冷鬱鬱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後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棵老樹,
他蔭蔽著戰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歎一聲長氣,像是
淒涼的空院裏淒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餘年的經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麼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
春夏間洶洶,冬季裏婆婆。
他認識這鎮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
最後看他們的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看厭,
他自身臃腫的殘餘更不沾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一陣歎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美文解讀
這座莊嚴宏偉的哥特式宗教建築在夜色下透出的孤峻陰森,使身在異鄉的“我”產生了對荒誕人生的追問。從何而來至何而去,現世的種種機遇因何而生,這是所有宗教要致力解答的核心而基本的問題。寺前老朽的宗教雕像卻對此問懵懂地疑惑,教堂後冷鬱的星辰又對此問不屑一顧地迷離。這些無生命之物,縱然是亙古久遠,對人間世事卻無甚高見。隻有自然的生靈能夠解答生命的疑惑——這種對自然的推崇是徐誌摩詩作中一以貫之的情結。教堂外的老樹見證了生命的開始、成長與終結,看盡人世的苦楚。老樹自己也在承受著生命的消磨。老樹以斑斑的落葉回應“我”的歎息。自然中的生命——老樹與“我”似乎能夠性靈相通地為人生的喜悲動容。
這樣對生命興衰、人生無常的追問與歎息並非是空穴來風的無病呻吟。此次歐洲之行中,徐誌摩在莫斯科為契訶夫等掃墓。後抵達柏林,與病死的次子德生(彼得)見最後一麵。在法國遊覽期間,並謁曼斯菲爾德、小仲馬、波德萊爾、伏爾泰、盧梭、雨果等人的墓。後赴意大利,又謁雪萊、濟慈、白朗寧夫人、米開朗基羅、但丁等人的墓。在這年4月10日致陸小曼的信中他寫道:“我這次來,一路上墳送葬,惘惘極了。”無怪乎詩人麵對教堂這樣一個宗教場所,會提出這樣一個形而上的死生之問了。
贈日本女郎
閱讀指導
1924年5月,徐誌摩隨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訪問日本時,寫下了一組十八章總題為《沙揚娜拉》的短詩。每首詩都隻有短短五行,獨立成章,描繪了日本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和日本女子的美態。這組詩被輯入1925年版的《誌摩的詩》,1928年此書再版的時候,徐誌摩自己刪去了前十七節,僅保留了最後一節,也就是這首玲瓏雋永的《沙揚娜拉一首》。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美文解讀
在這首舒徐和緩的48字小詩中,一個平凡的人生瞬間,經過作者感情的醞釀和妙筆的勾勒,而有了無盡的韻味。開篇一個“最是”表現了女郎低頭的美態給詩人帶來的陶醉。以花喻女子,幾千年來早已被用得濫俗,而此處詩人卻能不落窠臼。女郎低頭的姿態與水蓮花為涼風拂垂的畫麵疊加起來,用這樣一個曼妙的比喻將送別一刻日本女郎的柔媚、嬌妍、羞澀的種種情態描繪得淋漓盡致,如現眼前。“一聲珍重”反複使用,為離別的場麵更添了些纏綿。臨別的珍重中憂愁卻是“蜜甜的”,可見其中或喜或憂的複雜情感,又可感於女郎送別愁緒中的意態之美,讓人再次回味她嬌羞的媚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