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藍驀然眯起眼,一顆心忽悲忽喜,像是漂浮在水中。這種感覺,在他親吻萬俟菀時也有過,可兩者又是不同的……他從不知道沈老將軍是這樣在乎他,就像他以前從沒感覺到自己對那位撫育教誨他二十多年的老人,懷有如此之深的感激和關切一樣。
“所以你們此番上京,其實是來找我的?”
“是的,昨天你昏迷後沒多久我們就到了,真是魂都被你嚇飛了!爹那麼樣個身體狀況,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都不知怎麼跟他說。”
“還有菀兒。”萬俟唯接口,“你以為你走了她還得活麼?她的身體也許還活著,但那比死了更糟!你口口聲聲兩訖兩訖,什麼事你都要兩訖!可你別忘了,恩情恩情,恩和情是連在一塊的,你報得了恩,可你如何償他們對你的感情?”
沈迦藍心頭劇震,他也許是世上意誌最堅定的人,但他畢竟也隻是個人,再堅強的心,也畢竟是肉做的,一個萬俟菀已經令他心力交瘁,何況此刻又多了一位教養他二十多年的老人,他實在、實在已經疲於應付,心理防線瀕臨崩潰邊緣。
上天一定是在耍他,竟然幾乎在同一時間,將愛情和親情賜予他,看似慷慨,其實都是諷刺,無與倫比的諷刺。
“你們應該盡快去為沈老將軍找最好的醫生,而不是浪費時間跟我說這些。”他勉強打起最後一絲精神,冷冷地道,“好好照顧他,這是你們的責任,也是我唯一能說的。”
“砰!”
一聲巨響傳入耳膜,萬俟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衝到他麵前吼道:“你是豬啊?我對你不好,你想走,這我能理解,心裏再難過,我也不攔你!可沈老將軍哪點對不起你?他養你二十多年,如今他病了,想見你,去看看他你會死啊?如果獲得自由會讓你變得這麼無情無義,我看你還是永遠做奴才好了!因為那樣你至少還像個人!”
“哦哦,小菀菀好強悍啊!”沈狐湊到萬俟唯耳畔,吃吃笑道,“迦藍以後的日子,難過咯……”
萬俟唯搖搖頭,示意他去看沈迦藍。
沈迦藍低垂著眼睛,好像他的上下眼皮被漿糊粘在一起了,又好像他連睜開眼的力氣都已失去。他看起來那麼倦、那麼倦,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隨你怎麼說,”他低聲對萬俟菀道,“我要走了。再見。”
是的,他要走,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多麼多麼想留,可他隻能走。
是的,再見……再,不,相,見。
一股語言無法形容的痛楚從他五髒六腑深處泛了上來,此刻他的心不再強壯,竟抵抗不住,他腳步踉蹌了一下,但還是執拗地、義無反顧地朝門外走。
這已是他今夜第三次做這件事。他覺得一切都滑稽極了,他隻是想走出那道門——掀簾子、走出去——隻是這樣而已,怎麼就這麼難?
“這家夥是不是屬牛的?”萬俟唯看著他趔趄的腳步,不禁挑起了眉,“一個人怎麼能擰成這樣?”
“唉……”沈狐無比沮喪地歎口氣,“枉我連夜做出翠屏的麵具,熬得眼都紅了,本以為他看在小菀菀舍命相救的分上,會肯給自己一點希望,誰知這家夥……沒辦法,這就是迦藍,世上隻有這麼一個迦藍。也幸好,隻有這一個。”
萬俟唯瞥他一眼,“少來了,我還不知道你?玩了這麼久,也該辦正事了……”說著,一扯萬俟菀的手,“走!追他去!”
“我不!”萬俟菀被她拖到門口,死扒著門框就不肯走了。
其實她擰勁犯了,也不比沈迦藍遜色。
“那家夥根本鐵石心腸,我又不是離了他就會死,為什麼要去追他?不去!”
萬俟唯聞言先是渾身一震,繼而慢慢轉過臉來,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語重心長地道:“菀兒,這世上有一些痛苦,是我們預計不到,也承受不了的——相信我。”
她的目光,不知不覺越過了萬俟菀,投向她身後那人。而那人,輕輕地回了她一個笑。
於是她也笑了,轉身,再一拉萬俟菀的手:“走吧,邊走邊說。”
“說什麼?”也許是被她剛才的話觸動了,這次萬俟菀很合作地跟她走了。
“你誤會迦藍了,其實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二姐?”
“你想想看,自由和你,並非二者隻可選其一,為什麼他非要走?別回答我因為他不喜歡你,他的手被你姐夫傷成那樣都沒惱,可你隻是被潑了一臉麵粉,他就怒了,傻瓜都看得出他對你的心。另外,你再想想,他明明中了我的毒,為什麼一聽我不攔他了,他連解藥都不拿就要走?”
萬俟菀不是笨蛋,隻是在這一夜,除了“沈迦藍要走”這件事,她的大腦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其他事情,此刻萬俟唯這麼一提醒,很多點滴細節一一浮現出來,她的手忽然變得冰涼,並開始顫抖,就像她的聲音:“他莫非、莫非是……患了什麼絕症?”
“不是絕症,”萬俟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隻是中了毒。”
“他體內美人恩的毒已經解了啊!”
“不是美人恩。”萬俟唯略作沉吟,“你知道,影子掌握主人的生死,也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所以……”
“你們就給他下了毒?”萬俟菀的腳步驟然頓住,抬眼,難以置信地看向沈狐,“就因為必須控製他,你們居然逼他服毒?”
“不是逼。”沈狐苦笑,“那種毒叫‘三月三’,每個影子都要服的,你知道他那個人,怎麼可能獨獨讓自己例外?於是主動提出這個要求,我爹他……從那一天起,就再沒跟迦藍說過一句話,直到二十多天前,才把他喊去書房,要他進京輔佐你——原因剛才我已經說了——沒想到迦藍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爹後來才告訴我們,當時他的感覺就像被人生生摘了心肝似的,比十四年前迦藍提出要給我當影子以償虧欠時還難過。我爹又氣又失望,於是……唉,於是……”
“於是什麼?”萬俟菀急得直嚷,“死狐狸,你講話能不能別跟說書似的?能不能痛快點一次把話說完?”
“還是我來說吧。”萬俟唯瞪了沈狐一眼,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於是公公就命迦藍當著他的麵吃下三月三的解藥,以表示從此以後他與沈家再無任何瓜葛,迦藍照做了……”
“既然他吃了解藥,怎麼還說他中毒了呢?”
“三月三是專門為了控製影子而研製的,是以毒性非常怪異,吃了以後百毒不侵,有護體奇效,但每隔三個月零三天必須再吃一粒,不然會筋脈寸斷而死。反之,一旦服下三月三的解藥,在三個月零三天之內,絕對不能再中毒,否則三個月零三天之內必死無疑……菀兒?菀兒?!”
突然間發覺萬俟菀的正站在原地不斷打晃,萬俟唯連忙噤了聲,扶住她的肩以防止她摔倒。
此刻她們已經走出了藏幽苑,月亮不知何時隱入雲層,四下裏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將至未至,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分。而就是在這樣的仿佛能讓人窒息的濃黑中,萬俟菀臉上的水光卻依然清晰如斯。
她在痛哭,眼淚大滴大滴地掉落,好像心都碎了似的,但是竟未發出一點兒聲音。
有人說,發出聲音的哭泣,是為博取別人的同情,唯有無聲的痛哭,才是真正的悲痛欲絕,那種眼淚,是心尖上滴出的血,別人看不見,隻有自己知道。
一聲歎息幽幽地響起,百轉千折到令人心悸,然後一條人影從路邊的樹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現在你們滿意了?”他低聲問道,“我寧肯她恨我入骨也不想讓她知道的事,你們就這樣說了出來,她這一輩子也走不出來了。現在,你們滿意了?”
月亮一點點在雲層後移動,他的臉也一點點被照亮,海一般深邃的眸子裏盛著海一般深邃的痛楚。
沈迦藍……沈迦藍……沈迦藍……
萬俟菀搖搖晃晃地朝他走去,她喊著他的名字,在心底,口中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其實他很苦、很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苦。”
看著他的臉,再度想起這句話,她心口直如萬箭齊攢,痛得氣也接不上來。